谁也想不到庄丽敏会行凶。
晚饭时间,初一二班群里热闹得信息响个不停。已为人父母的男女同学几乎失态:同学中一下子冒出个命案,冒出行凶者和枉死者……谁能比活着的同学更有资格揣测案情?
大家都说大眼睛的孤寒女孩子庄丽敏以怨报德,杀了初中同桌杨佳佳。
三年前被同桌杨佳佳介绍进公司时,庄丽敏刚离婚。她在商场电器行做导购。这一行会观言察色的很挣钱,金牌导购旺季时还会配助理。但庄丽敏连当个助理都不配。她平时一般睁着两只大眼神游,顾客靠近了她还不知道人家是冲着哪样电器来的。
那时候她身影还单薄, 丈夫嫖娼被抓了,派出所打电话通知缴罚款领人时,她才知道他被作为老主顾供出来了。
她撕着指甲旁的倒刺。被剥离得累累伤痕的手暂时分担内心的疼痛。那样一个老实人出轨,不,比出轨更下流。他是嫖娼。庄丽敏简直不能相信。结婚多年虽然没有孩子,她也知道是他弱精,还吃药打针的维持着生子的希望。她躺在手术床上,给人杀鸡取卵时从来没有抱怨过,试管婴儿的流产怎能她一个人扛?她在失去孩子的悲痛中还要承受低级的背叛?
“是不是家里的喂不饱,跑去打野食?”跟去派出所缴罚款时,亲戚说道。没有主语的怀疑说得很艺术,谁喂谁?谁饱了没?
无子很容易让人怀疑谁有哪方面的毛病。他们也怀疑她有问题吧,不然放着好好的女人要去外面瞎搞。
她下决心离了婚,房子是公婆的,她两手空空出去租房,等于净身出户。7年的婚姻没有长出血肉,离了婚她像租客一样背起包出去了。
她靠着冰箱一面痴痴想着,被喂了两声。庄丽敏回过头,看到一张保养得当的脸从柳眉横竖变得和颜悦色,伴随着尖叫:啊,敏子。
眉毛的主人杨佳佳很热情,抓起她的手,紧握着连连摇撼。
杨佳佳一眼就看出了她的落魄。得知她家离单位遥远,杨佳佳问她要不要进她们公司,两人彼此有个照顾。
庄丽敏进去后才知道她全得托她照顾,不但被照顾进来,往后还得被照顾下去。
庄丽敏是忐忑的。杨佳佳变了吗,还是忘了?她们之间有仇隙的。
两人打小相识,父母都是中学老师,是同一个大院的邻居,庄丽敏是家里的独生女儿,像大多没有兄弟姐妹倾轧的孩子样心性单纯。
杨佳佳家庭结构就比较复杂,父母各带一个孩子重组,据人说两人是从各自的家庭里决裂出来的,很经历了些波折。所以双方的孩子在家,从不喊对方的爹妈。
庄丽敏去过那气氛诡异的家庭几次,有的人永远寂寂无声,有的人一直嘈嘈切切,家里有时像坟场有时像菜市场,充满了戏剧性,让外来人很难适应。
这样的家当然流言四起。大院家属们夜晚织毛衣,结伴到食堂的水房洗被单时会漏出一两句。孩子刚尖起耳朵偷听,大人们就斥骂着转移了话题。
初一暑假的最后一天,杨佳佳来找她借一本练字本去临摹,第二天报名她却写上自己名字把本子上交了,拒不承认有借无还的行为。
庄丽敏哭泣,索求,拽着她的书包袋子晃荡,尽自己最大力量撒泼,杨佳佳只喃喃一句:我没有,你是不是记错了。
笔迹对不出谁的。庄丽敏没办法辩驳,被老师拎出去罚站,她两条胳膊轮流抹着眼眶,哭得直抽噎。
大扫除时杨佳佳托着抹布探出头来张望,同情的脸上闪过一丝狡黠,这刺激到庄丽敏,她把压抑了一早上的仇恨喷发射出去,大嚷:你爸妈离过婚,你姐姐哥哥都不是亲的,你哥偷看人洗澡,你姐还跟人私奔……
每个词都足以在小县城里引爆。她不记得自己夹七夹八说了什么。仇恨激发了她的口齿,本能的拣最惊悚最背人的事迹宣扬。同学们拎着水桶,扛着扫把,从窗户里,门里黑压压的涌出来。
杨佳佳白得透明的脸突然红得可怖,她不知所措环顾着听众,一点一点退缩,最后她修长的脖子一勾,背驼下来。
庄丽敏看到她越缩越小,几乎四肢着地的爬出去。她仿佛被夹在那个瞬间,像孤僻的贴着墙壁艰难攀爬的壁虎
杨佳佳从此变了性格,独来独往。
公司是事业单位旗下的物业。五险一金,午餐,双人宿舍,长时间的午休,以团建名义组织的每年旅游……跟在人事经理杨佳佳高挺的脊背后面,看她精美的托塔般的手势像大楼的代言,轮到庄丽敏在铿锵的高跟鞋后面缩小了。
“……只能走这个渠道。”杨佳佳含笑凝视她。
“什么?”庄丽敏急切的询问,这么说进来还是有门槛。
“你的学历和资历不够,先到保安公司考个证。招聘合理些。”
庄丽敏终于进了公司。
她作为合同工被分配在办公室,并没有具体职位。“旱涝保收的地方,大家都往里面塞人,你先委屈一下哈。”坐在杨佳佳独立的办公室,一侧玻璃看得见碧海蓝天的景观,一侧看得到埋首的社畜。
微笑分为两种,呲牙咧嘴的横笑和上提苹果肌的竖笑,望着杨佳佳微微上翘训练有素的嘴角,庄丽敏频频点头。只要能有地方住,能站稳脚跟,她也有奋斗的希望啊。她出神地看着杨佳佳平展的呢子套装,洁净发光的面容。她身上的一切都代表来自某个阶层的笃定。
接触渐频,杨佳佳经常把庄丽敏从万金油的办公室借调出来,带她出席宴会,接待客户。
她忘记从前了吗,每次庄丽敏想把道歉隐藏在忆旧里,她都切断了归途:“过去了。那时候小孩子都不懂事呵。”
庄丽敏看出她不愿触及童年。也许有的人天生大人大量,不然她怎么走到这个位置的
庄丽敏只能竭力做一枚忠诚的卒子。
她沦为杨佳佳的跟班,无论杨佳佳说什么她都是第一个拥护的人。她把脸仰成朵向日葵,一径朝着杨佳佳的方向,部门聚餐菜上来了先转到杨总面前,琢磨她说话时的语气措辞,把别人私下的评论转述给她。
杨佳佳举着酒杯侧头微笑,挑衅和挑逗的招牌动作垫着底气,庄丽敏渐渐知道不等那双骄矜的眼睛斜过来,她就得先表态。
她一天到晚笑得脸酸。但是不够。
某天杨佳佳站在窗前心烦的拿手机敲打栏杆,庄丽敏一问,原来家里阿姨涨工资的要求得不到应允,趁着孩子生病撂挑子请假。
“本来自己家里人凑合着也能撑到换个阿姨,偏偏我婆婆骨折住院了。”那对眉毛阴沉沉的压到眼睛上。
社交深入到一个阶段才能分担家事,庄丽敏觉得自己不能辜负这信任。“我反正没什么事,要不我这几天去照顾小熊?”她其实忙得很,工作后父亲本来回县城养老,年初突然轻微中风,无人照顾,她把父亲从老家接过来,一起住在租房里。
庄丽敏足足做了两周保姆。给孩子熬粥煲汤,换洗被褥衣裤,打扫家里。
从此她似乎成了她家额外的一份子,临时的机动的活路都派给她。她有时候顶替不守时的午托老师,有时顶替翘班的清洁阿姨,有时顶替短途的快递,有时顶替送餐的外卖员。同事们抿着角度奇怪的嘴笑,叫她”杨佳佳的红人。“
庄丽敏渐渐觉得不堪重负。
有天庄丽敏伏在办公桌下掏一只纽扣。杨佳佳的衬衫掉了点睛的钻石袖扣,少了一只这衣服就不上品了。总不能让昔日的同学,现在的杨总,穿着紧身包臀裙跪下去。
庄丽敏撅着屁股钻进去半个身子掏摸,爬出来迎头撞见个陌生男人意味深长的笑容。进门有间欧式风格的小会客室,她却把客人引到这里。客人朗朗笑着坐下,拍拍大手掌叫杨佳佳丫头,他说哎呀既然丫头请我品茶,那我不该只带一张嘴呀。他向一旁恭谨局促的庄丽敏递过车钥匙:麻烦这位大姐帮我从后备箱拿一下茶吧。
庄丽敏把袖扣递给舒展茶艺的杨佳佳,难堪的拂拭脸上若有若无的蛛丝,蓦然发现”大姐“原来是唤她。客人是个气度雍容的男子,颇懂得对同僚和下人的分寸。
杨佳佳突然娇嗔抗议道:“什么大姐小姐的,这我老乡,打小的同学。”她站起来,亲亲热热将她揽在胸前,使两张脸并排在同一个角度。便于时光展示残酷的流年和生活的痕迹。
“啊?哦……”客人演技很好的惊诧着,暗示了她们悬殊的落差。“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啊庄美女。”
庄丽敏接过钥匙时触到他的手指,水葱样细嫩柔软的手,古典文字称为“柔夷”,原来男人也有这样的手。她也曾有那样的手。
现在这手长满倒刺,像沙漠里焦渴的植物。
看门阿伯,食堂阿姨,扫地大姐,他们被划归为一个群体。称呼体现着貌似尊重的轻贱。她乘着电梯缓缓而下,急于从镜子里看看自己是否沾染了这个群体的颓丧和器具般的抑郁。按键上一小方磨砂镜面照不出她模糊的脸。
她不是杨佳佳的自己人,是杨总的仆人。于公于私还不尽她的人情。而且这人情的本来面目多么像报复。
她的免费午餐标准是八块钱,她想她只最多只吃到三块,其他的都贴补给别人了。食堂的打菜阿姨平日里遇见,口上尽管招呼得热络,手头上是有准星的。她颠一颠勺子,挑挑拣拣把最大最好的给领导,又挑挑拣拣把最小最边角的扒拉给她们。都是一样的人,也要从卑微的工作里刮一点特权,揩一点油水,作践作践同类。
午休期间还要帮杨佳佳抢占洗车位洗车。晒被子,拿干洗的衣服。过节给她孩子包红包。
有天庄丽敏穿高跟鞋,步态袅娜地穿过长长的回廊,隔壁业务部的张总手撑着门目光追随她,夸赞道:”谁不喜欢我们丽敏哪,这么妖娆。“
杨佳佳正倚着门框闲聊,她似笑非笑,偏头调整歪扭的耳钉。丽敏突然生出逆反的心,轻佻的飞一个眼风过去:”应该说谁不喜欢女人呢。“
这回答巧妙的逾越了阶层,转移到性别的挑逗。
男人的手滴滴答答敲打门框,挂出欣赏的笑容:“好口齿,改天要专门请教请教。”
庄丽敏矜持的越过他们,越过张总意犹未尽的凝望。她知道杨佳佳受了冷落,在这微妙的氛围外成为多余的旁观者。
第二天她端水进去,杨佳佳突然停顿敲打键盘的手指,斜睨她的高跟鞋,似乎被惊扰了思路。再下一趟她捧着文件进去签,杨佳佳站起来越过她拿签字笔,一个站立不稳,鞋跟剁到她脚面。
杨佳佳突然叫她跟去应酬。
走到酒店楼下庄丽敏才知道是同学聚会。她刚刚做完后勤接待,穿的裤子有两道白杠,鞋是圆头的工勤鞋,防打滑的,钉着厚厚的橡胶,三十三岁的年龄,生活的痕迹越来越凌厉的彰显在身上。头发毛躁枯涩,脸上粉底掉光,她想到自己蜡黄的脸,配上土黄式样老旧的毛衣跟出土文物似的。不由挣扎着:“我有事,家里我父亲等我做饭呢……”她没法说出更多的哀求,外表是女人最底限的自尊,听起来却像过于虚荣。
“你父亲?”杨佳佳站住了,“什么时候跟你一块儿住了?接来一起便饭嘛。在哪,我帮你叫小周。”她掏出手机作势要打,小周是单位的司机。
庄丽敏急得手乱挡:“不要不要,他中风了,跟我一起住。”
“那叫你老公照顾,男人干一下活又不会死,你就是太贤惠了。”
“我真的得回去,你忘了,我们早离婚了。”
“哦。那……坐一坐再走,几十年前的老同学,未必这点面子都不给。你就这么难请?“
庄丽敏觉得自己像干瘪的祥林嫂,步履维艰的进了包间。对面站起来一个人,她头“嗡”的大了一圈,杨佳佳的卖力拖拽和热情绝不是巧合。
沈剑锋。如果单单是初中同学,或者是初恋她都不会这么难受。他们曾经有过一段接近婚嫁的姻缘。
她的第一份工作是幼师,他替姐姐接孩子时重逢了身为班主任的她,两人慢慢走到了一起。
最终她父亲不同意,因为他也是外来闯荡的无根的孩子。跟她一样颠沛流离,是城市里的蚁族。其实他是她的第一次。各种第一次的汇集。包括转变为女人的撕心裂肺,转变为成人的自行切割。
不知道杨佳佳在哪里得知这一段前情往事。杨佳佳给沈剑锋看庄丽敏的半生落魄,给庄丽敏看沈剑锋的全部幻灭。
她叫他们喝交杯酒,劝他们互相了解一下“你知他长短她知你深浅。”她镶嵌水钻的方头指甲点着他们诡秘地笑着,开着黄色玩笑。
沈剑锋喝不下,她又恼羞成怒:“来这套,夜场你怎么次次烂醉?”她掐着他肩膀一小块皮肉威胁他,“下次别想我们帮你骗老婆。”
显见得两人绝不止桌面上的交往。看着他变成这样一个浪荡的游子,眉目油腻地笑着。庄丽敏几乎心碎。
她站起来要走,杨佳佳拉住她,“打包盒,去拿几只打包盒过来,给老伯伯打包些吃的。”她把剩菜一顿乱夹,盖上盖子掖在她胸口,喷着酒气叮嘱她“要照顾好老人,你不容易啊。”
庄丽敏深一脚浅一脚走出包间,听到身后的宁静里她一个人的喧哗:她一个离婚女人照顾老头,又偏瘫,很凄惨的呦……
初中时母亲生了大病,治了两年,这个家一下败落下来。每天的牛奶没有订了,她的衣服出现细小磨破的洞,裤子高高吊在脚踝上。然而什么苦也比不上亲人离去的苦,母亲还是去了。来不及悲伤,家里的积蓄告罄时她考上自费的大专去了另一城市。
父亲办了病退到她读书的城市打工,在民办小学当代课老师兼保安,零星的收入供着她。她读的磕磕绊绊。大学女生已进入女人的行列,更知道如何在身上花费。她高而瘦,手腕细得像蜡烛。同学对她的印象是有点瑟缩。
毕业后遇到沈剑锋又仓促收了尾。
可是两人那一点最美的回忆凝固在琥珀里。
入夜的海滩,木栈桥走不完的走着,他们接吻,追逐萤火虫,如同在搁浅的时间里。那一点美封存在时光里,冻结了流年的一瞬。
再然后她草草嫁了人。
她想杨佳佳把她放在身边就是为了这一天的。她整个人格和回忆一败涂地的一天。
她的掌心从单位覆盖到私人,想遮住她的工作命运,她非得在她麾下吗?庄丽敏想要逃离她。
业务部的张总看她的目光开始不一样,蛛网一样贴在背上。他的欲望让她在困守的夹缝里摒弃道德,生出无耻的希望。
这目光渐渐无处不在,水房,洗手间,会议室总是碰到他。有一天中午她故意推开一间闲置的会议室,摆出姿势和衣小憩,他出现了。
门响得毫无声息,她的眼皮子微微跳动,心里鼓点一样,浑身燥热起来,她的手指轻轻抠着沙发。只要他把渴望化为行动或者言辞,她就可以半推半就。他却凝望着,看她假寐,两人之间微妙的心理博弈,游戏一样引人入胜,看谁把持得住,又看谁把持不住。
不知多次时间过去,也许几分钟,也许几年。
庄丽敏不能再僵持了,她是几乎一无所有的人,要凭着喜好重新立足。她坐起来,并不看他,足尖点地,在地面摸索踢掉的鞋。男人直愣愣盯着她,读懂了默许和鼓励。他回手倒扣上门,走上前去。
杨佳佳双肘支在桌上回信息。短短几个月,庄丽敏的气场变了,回答问题不再紧张堆笑,性命攸关的样子。她现在的节奏是等待,延迟的回应让她有了优雅,有了某种对抗的底气,还有冷眼后面的逐渐浓烈的不卑不亢。
杨佳佳放下手机,用座机打电话叫她:“这份文件拿去给张总签。”
她又跟她闲聊了几句,叮嘱“桌面先帮我收拾一下哈。”
凌乱的桌上堆着文件单据,她把它们重新归置后,拿起最左边水晶球镇住的一小叠纸,用平板夹夹起来。
庄丽敏平时拿的都是些繁琐的上传下达的文件,张总草草签完揽住她。
行完好事,庄丽敏拎着一盒包装高档的茶叶出来,口袋里装着几张购物卡。跟这个男人没有那么多虚无的过往纠缠,她不需要老是低人一等。
她出卖身体,用性别的资源交易,建立另一种较为平等的感情。起码各取所需。
而且看起来男人多么爱她,往往话都来不及说就动作起来,焦渴急躁的样子,舌头都给他吮得乌青。强烈的需求后面是思念的持久吧。她偷偷笑起来。
她常常给他带自己做的早点和甜食,那一类手工大于食物价值的东西。希望在性以外维系一点交情。
突然有了变故。
周一的工作例会张总挨了处分。他签了一张没有核对清的结算单,足足给客户多打了二十余万。他动用了各种关系周旋,客户方把款子退回,可是这一笔草率的黑历史在提拔阶段是难以逾越的阻碍。
人人都说张总要栽了,如果集团老总手腕强硬的话。
那略微丰腴的女人很有气度,斜披大衣靠在接待室窗前吸烟,像玲珑华美的雕像,身上都是钱的味道。是跟随老总来视察的女人。据说是集团老总的新夫人。
庄丽敏抱着文件经过时急匆匆瞥了一眼,那凝神遥望的女人侧影莫名的熟悉。
庄丽敏正是心如油煎的时候,不知他们处置张总,会不会牵累到自己。
会议室门半开着,旁边有个储物室改装的茶水间。行政部的女孩忙不过来。庄丽敏假装帮她续水,耽搁在里面竖起耳朵谛听。
”……也不知谁拿给我签的。“
”应该是办公室到处窜来窜去的那个,以前我同学。听说在你部门很吃得开,给你签字你都不用过审的。我赶着办事,她就收罗收罗都拿给你签了。平时没得罪她吧,这人也不知是真机灵还是假糊涂,给你来了这一招。……倒是万千宠爱于一身呵。“杨佳佳嘻嘻笑起来,似乎在自己家宴客时穿插个玩笑。她怎么敢如此言语。
她回荡的笑声衬托出一片静默。但是无声里多少暗涌在流荡,庄丽敏可以想象里面多少人用眼神在热闹交流。
”哎你知道吗,外面那个,“倒水的女孩突然挨过来耳语,努一下嘴,”老总的新太太,是杨佳佳的姐姐。听说小三转正……“
庄丽敏晃了一下。想起来了,琥珀色眯细的眼睛。美人的万种风情。张总的妥协,其他人的退让,杨佳佳的跋扈都有了来由。
她怎么可能跳出她的掌心。撑杆跳也跳不过。
会议结束时人们鱼贯而出,经过忙碌收尾的茶水间。杨佳佳把手里的纸杯往她身边一放,在她身后静静的站立了一会儿。“突然很想告诉你。”她轻声说,“那个,就是我私奔过的姐姐。”
水杯上她鲜红的唇印,像个淋漓的伤口。
张总来下通知时庄丽敏在擦树叶。杨佳佳的办公室里有一棵发财树,爬山虎似的纵向发展,铺排了整面墙。她喜欢这欣欣向荣的隐喻,庄丽敏仰头垫着脚尖,把每一片叶子都擦得亮晶晶。把殷勤和认罪隐藏在低等劳动的贿赂里。
身后有屏息的等待。她知道一转头就是厄运,是达摩克斯之剑的坠落。她从肩膀那里开始僵硬,怎么也转不过身,她不敢看他的脸。做了爱以为把权力存储进子宫,多么可笑。她甚至都无法揣测他将要冷漠还是咆哮。
由张总来通知她转岗。竟然不是解聘,他们不开掉她?
保安亭出现有史以来第一个女保安。
当她站上玻璃岗亭时,开始真切的恐惧和后悔。两腿摇晃,头几乎垂到裤裆
她几乎要跳下来逃离。
一身制服把她从女人的群体赶到男人的阵营。制服真是个奇怪的东西啊,摘掉人的体格特征,面目自尊,甚至去除性别,熔成一个整体一个阵营。
尤其这保安的制服,甚至消化掉人的品类,穿上去就可以代替巍峨的柱子,岗亭的灯,矗立的指向牌,活体的监控。
张总劝她时并没有硬逼强迫。他多会做工作,循循善诱像个拨着算盘粒子,从小圆眼镜上方盯人的账房师爷。听他算得一笔好账:“餐费补贴一分不少,还有夜班补助,三班倒的制度对女人总是网开一面的嘛。在男人群里有照顾,比起先前陀螺一样的工作量,站那里不好嘛?谁规定什么姿势,偶尔的,”他老朋友一样替她着想:“偶尔,比如夜班,午休,可以进去房间歇一歇。”
最后他说,作为集团提倡的新制度新形象的带头人,他宣布,她的月工资上调一千。
她们掐住她的软肋了。
这一千忽闪了一下,牢牢勾住了她。一千,饭桌上的荤菜也可以添几个,开关错乱的电饭煲可以退位,父亲能用上带遥控的轮椅……
那钱在意念里被一只手接过去收下了,现在拒绝等于每个月丢掉一千。她辞职的念头竟然被一块一块瓦解了。她涌起的热血滴管一样冷却下去。
不接受呢,唾弃呢,把抹布摔到她们脸上呢?那她只能携父行乞,最终卖身葬父。多么恶毒。拴紧绳索羞辱示众的同时往食盆里扔了块肉。
她只能在这下层之中辗转。
庄丽敏在男人群里一混两年。
她没有专门的宿舍,自己收拾了杂物间的一角,和胶靴,盾牌,告示牌挤在一起。公司规定安保人员喝水休息要在备勤室,里面厚实的烟味酒味臭脚丫和宿夜的气息,一开门人都给熏一个跟头。
来了个女人,给男人们添的乐趣大于麻烦。他们闹着要工资最高的女保安请客,说话笑闹间他们拖拽她,拍打她,在有意无意间亵笑着触碰她敏感部位。他们把她拖进工作群,笑嘻嘻的往群里发黄色小视频,嬉笑观看她面红耳赤的羞耻意淫着。
她给这赤裸裸的羞辱弄得失去了自尊,又长出强悍的自尊来。
庄丽敏自己剪除长发,抹掉口红粉底,清除女性气息,她成为男性中的异类。
她架着腿说话,动辄从喉咙底子发出怒吼,咳的一声把痰飞出老远,像一切外来物种一样力图表现得比原品种更纯粹。她渐渐吃得膀大腰圆,往那一坐敦实厚重,男不男女不女。
他们拿她作践,她便也作践自己报复他们,靠的是死皮赖脸不把自己当人的勇气。
她没想到这里面也有哀求,她其实已经举了白旗:我已经自己惩罚自己,已经变成这残败的模样,愿意匍匐在泥泞中了却残生了。
她站岗亭的第一天,被拍个了个人入职照。放在门口悬挂的值班表。杨佳佳路过停下来,拍了放进班级群,赞叹道:多么英姿飒爽。当时还引起一阵激荡。
然而两年后的女保安没什么看头了,一脸痴痴的笑,既没有英姿也不飒爽。她用过多的食物攻击自己,惩罚自己,麻痹自己。她现在吃上瘾了,上瘾是在云霄里抓一片云飘荡,最后享受坠落的过程。
她吃出一身自甘堕落的赘肉,这躯体百分八十都是脂肪,男的如何,女的又如何,不过是一个胖子。
街口的灯亮起来,像暮色即将合拢前挣扎的莲花。
外面响起孩子哄笑和老人含混不清的呵斥,庄丽敏关了煤气,握着铲子跑出去。父亲又在给人围观,这里的孩子没有手机和网络,对猫狗,流浪汉和残疾人从不放弃作弄的乐趣。
父亲有个很生动的外号叫圆规。自从中风以后他的半边身子僵硬,好的脚拖着残疾的右脚,行走起来好像圆规,一脚定位一脚画圈。孩子们难得看到圆规散步,立刻集合起来戏耍他。她赶跑小孩,拖搀着父亲往家走。
橘色的灯亮起来。屋里的一切仿佛浸入潋滟的水缸,仿佛另一个温暖的时光,通向她的童年。
那时父亲在灯下看书,她趴着,边用热水泡脚边写作业。蒸腾的水气袅袅,父亲不时扶一扶眼镜,发出轻微“吭吭”的咳嗽声。
现在她没有父亲了。
接到医院电话的时候庄丽敏以为是诈骗电话:你是某某的家属吗。这里是第二医院。
城中村的商场门口巨大的播音箱,不知疲倦的日夜播放着,乡亲们,朋友们,遇到电话、短信……
她拿出面对骗局了然于心的微笑轻视道:骗谁呢。
可是是真的。
对方不慌不忙告诉她:你父亲被推倒在马路上,摔断了颈椎,被120送到医院,你现在来急救门诊交一下款。
生活里都是恶意的玩笑。父亲从那一摔就再没有起来。或许这世界没有他留恋的东西,或许他不愿意作为累赘跟随在她身边。
做了颈椎手术后,庄丽敏把他接回家,第三天中午,老人无声无息的去了。医生说要弄清原因得解剖。也许是舌根后坠,也许是血栓。
在骨灰室存放父亲之后她迟迟不愿走。她捧着白玉盒子抚摸着,上面浮雕凸起。她有多少愧疚和亏欠。这不是欠,说欠就见外了,她是不放心。她心里从来没有和父亲分离过。他一直生活在她身边,看她结婚,爱人,最后看她放弃了自己一跪不起。
现在她是生,他是死。涅槃后,土地上长出了种子,把焚烧的基因撒播在记忆和血腥里。
她抓起一把骨灰,那么轻,是雪落下来的影子。她的泪滴下来,溅起一个小小的坑,一圈灰色的泥泞。她手握着父亲,他从虚空中来,又回到虚空中。把剩下的生命移植到她身上。
来和走,是所有生命的宿命,就是不移植在她身上,也会以其它形式移植到草木,动物,一滴水一朵花里去,轮回不休。
她本不应愧疚,她静静凝望,她向手掌俯下头去。她想,父亲终是长在她身体里了。
出殡回来已是夜晚,门口收破烂的老头口齿不清,收音机里的豫剧音量大得凄惶。
他跟她说话。
“他说活着有什么意思。”
“什么。”
“你父亲说,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
一瞬间击中了她。下过雨满是水渍的地面,城中村弥漫着水沟里令人作呕的油腻味,她们简直是住在下水道里。父亲其实是比她先看到这破败的残生。
没有朋友亲人,残躯抱病在异乡,回不去的故土和无法落叶归根的残念,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无望。闻不到花香,听不见乡音,故乡在他心里隐隐作痛。他眼中没有春秋更迭,只有内外交替的疼痛,整个人间早已抛弃了老人,她也留不住他。
她开门回去,拨开蚊帐前的蜘蛛网。躺在散发着父亲味道的被窝。从他躺的地方望得见一小方天空,她仿佛看见他望着苍天,鸟类的羽翼,天空的颜色,数不尽落下的雨滴和残更,那被世间遗落给他的方寸之地就是他余生的全部。
她的泪水像汛期的河淌个不休。
保安室一到临近下班就特别热闹。快递堆满桌上地下,人们穿梭来去,自言自语翻弄包裹。
庄丽敏的眼睛鱼似的睁着,似乎从来没闭上过,像雪人被镶嵌上去两只没有视力的玻璃珠子。一副有眼无珠的样子。
杨佳佳还没走到传达室就想好了训导的措辞。得敲打敲打她。
“保安代表单位的形象,站在这里是有职责的,不是杵着就可以拿工资等下班。人人都这样混日子,公司经营得下去吗?你老鬼头鬼脑的低头看什么。家里的事处理过就要专心上班。”
如果杨佳佳在水底这样说话,肯定要吐出一串泡泡来。庄丽敏眼睛一眨不眨,自己也像鱼,像条打盹的鱼。她昏昏的想,同时微笑起来。
“这里看着点,到时谁拿错包裹你也有责任的。诶,有没有刀。”她捧着包裹举到耳边晃了晃。“冷鲜牛排,不要外包装了,弄这么脏。”她嫌弃的放下包裹,仔细拍拍手掌的灰,等着。
刀?抽屉里有一把锋利的美工刀。跟杨佳佳一样开过刃,锋利逼人。
她打开抽屉拿在手里。这刀跟杨佳佳长得真像。她想起她曾经想用这把刀去划自己的保安照片,去划杨佳佳新车的车胎,那种心疼怎么比得上生理的疼痛。她突然想,它们应该长在一起,彼此成就,成为没有生命的东西。庄丽敏用大梦初醒的眼光重新看看她。
她将刀缓缓推出去,一边思索着:结果了她,落魄和欺压都要完结。
杨佳佳的脸一瞬间失去血色,嘴型保留在絮叨和呼救之间,这就使她的表情怪诞滑稽。这表情最适合她,庄丽敏脑袋空空的欣赏,觉得刀尖碰到了阻碍,她又加了把力气。
尖叫声警笛一样刺破天空,那是第二个发现了凶杀现场的人,第一个正蹲在地上,头和眼睛和呼吸都冻结住了。
她其实是有两个人的分量,两个人的寿命,两个人的尊严和两个人的廉耻。那时她粗豪的活着假装从匍匐的泥泞里站起来。而身体里的父亲还替她跪着。
她从此解放了自己,也扶起了身体里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