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到清欢时,我46岁。
在故乡小城料理父亲的丧事。入土为安,遂嘱咐姐姐们陪母亲去度假,我独自在家粉刷房间。
德诚来看我,说是要介绍女孩左女友,我苦笑,他在书斋多年,不知我的日子有多么热闹。
后,经常有些女孩过来,操本地方言,齐刷刷的美丽。却没一个能得我心。
不过,也有例外,比如那天,我只出去买一兜苹果,再回来,门口就倚着一位。灰蓝色羽绒服,圆头小皮靴,脸是看不清的,带着灰色口罩。
我对喜欢口罩的女人素无好感,连招呼也懒得打,自顾自去开门,换棉衬衣。在回客厅,吓了一跳,她正端坐在沙发上,出神地看我。
倒是一张素颜。
她站起来,向我伸手,说自己叫做清欢。与她握手时,我竟有些躁。
因,我看到她的眉。她的眉,犹如绸缎,却无形态,横在一处,有点混沌,像是胎毛未尽。
无端,心底湿软一片。这正是她的可贵。一个想法生出来,有机会,可与她梳眉。
表面上,我仍假装镇定着。不咸不淡地寻找话题。她竟然话多,说她的家庭、父母、祖父母、姑母姨母、等等趣事。
她是大家族出来的女孩。她说,周末,会有聚会,夏天时在楼下的公园里烧烤、录像。也是一周换一家来吃。八十多岁的老祖母喜欢热闹······
我听着,除了羡慕,竟有些走神——心已落到她的身上。我渴望并想念她的身体。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明明距离很近,却不通晓该如何抵达。只能绕着弯子,给自己以余地。
她也不忙走,仿佛很爱这样的谈话。她说在大学时读过我的某部剧本,后来去德诚家,看到一张二十年前的合影,德诚问她谁最帅,她指的那人,就是我。
她呵呵地笑,问:“有趣不?”我问指什么。她说,缘分。然后,她的脸晕红了,提议看老相册。我就找到一本,坐到她身侧去。
两个挤到一处,更能感到温热的对方,不久,手指就勾到手指,竟有一时,我不知该拿她怎么办了。
还是她更从容一些,显出年轻的老辣,抚摸着我的手,说着渴慕的情话。
我们就发生了。
清欢去后一周,我没有再见到她,亦没有电话。我想把这件事当普通的一夜情处理,想念却不可断绝,越积越深。害怕她就此把我忘记。
一直捱到周末,实在是煎熬,只好打电话过去。接电话的是她的父亲。做贼的感觉弥散开来。知道她的声音响起来,我突然又不知道说什么,她那边很乱,她说下午要赶来看我。
再见到她时,她瘦了一圈,眼睛里有红血丝,一下子憔悴了许多。
我们都站在门口,她向我望,我向她望,都是一脸热切和哀愁。我知道,我不可救药地爱上了她。
当她坐在沙发上,板直身体,我竟半跪到地板上,去吻她的手。她一动不动的,眼里悄悄的沁了泪。
只是,这是短崭的爱情。将走那天,她来送我,我却心生眷恋,磨蹭着不肯走。突然想起那个邪念,吩咐她坐下,跑到楼下买了小的刮眉刀,回到她身边时,撩起她的头发,梳齐眉毛,一下一下的剃出眉峰,又刮净眼睑上的一片杂草。
找了些护肤水,为她涂上,一边涂一边吹那些晕红的皮肤。
她就顶着新刮的眉毛送我到汽车站,还有一点高兴,不知我是安了永别的心。
后来,冷冻的站台,满是穿羽绒服的人,偷眼看这一幕——一个将老的男人与她身边的姑娘拥吻告别。
直到了车上,想着弃她在这冰冷的城里,还是怅然。回到北京,虽然单位林林总总的事扑过来,到正好不让我想其它。日子复又如常。
不几日,端怡就来看我,我仍旧与她行欢。与她一起,我不慌张,她有和美的家庭,并不要我承诺。
男人总有这样一个女朋友,可以无所保留的,展示卑鄙。她在床上喜欢吃一种独立包装的薄荷糖,她咬着糖块去亲吻我,带着薄荷浓重的辣。
她走时,对我说:“你看起来有心事。”我企图强辩,却还是编了个谎话,诸如男人的压力一类。
一切如故,清欢没有电话来,我呼出一口气,她到底是懂事的女孩,不知纠缠。又疑心是早已忘记我,这样一个老头子,有什么好纪念?
我没法安稳,患得患失。可生活得按它的方向继续。没几天,我的学术论文得了一个奖,我拿着稿费去买了一辆新车,台湾人叫宾治。
有了这辆车,我又有信心在这繁华大都市里猎艳。我总是喜欢端庄的出奇的女人,可喜欢我的女孩还可谓是形形色色。
我与她们有的发生段崭的依恋,有的则只是一夜的缘分,她们令我尊重或鄙夷,却不令我慌张。
这是我的世界,它缤纷绚烂,让我一手掌控。虽然,那些骂我吝啬和老混蛋的女孩穿高跟鞋下楼的声音令我不爽,但那很快就会过去,比一次房事还快。
可就在这时,清欢的电话来了。那一天,是情人节,我约了端怡去法国餐厅,电话放在车里,直到第二天才发现。回电时,我的手有些抖,方知道自己一直在等这通电话。
她问我昨天在干什么。我想告诉她实情,却说了谎。我发现我没法伤害她,又希望她至少聪明一点,知道我在欺骗她。
竟然,她不知,提起春假时到北京来。我马上也提出回去见她,这个临时的谎言搞得我迫不及待,当夜就启程回了家。
我就这样见到了清欢。
北方二月,她站在雪里等我。雪地里都是爆竹碎屑。原来,她想让我见他的家人。我语塞,只说不到时候。她眉头拧起来,不知是孤疑还是不满。
我突然就不爱这个城市了。这个城市里我愚笨滑稽,没有退路。可我又放不下她,我问了一个惊险的问题:“你确定要爱我?”
她的表情严肃极了,头点的又重又坚决。我一辈子也忘不了那种神情,因为,它把我弄哭了。
我抱着她,不让她看见我有多脆弱可笑。我想,我不会再有一场像样的爱情了。
那天,我带着清欢去吃馄炖,又带她去看了一场戏。我问她还想做什么,她摇头说,不想了,很满足的样子。我就问:“不想去买件衣裳吗?”她说不想,我随即拿出一沓钱放在她手上,“想买的时候自己去”
她突然就皱起眉来,很正式的看我:“你,是不是要分手?”
我想说是,看到她的身体迅速的缩到了一处,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不是,我受够了她的失望。在我和她的感情里,我时时像一只被牵着鼻子走的大象,那么身不由己,有无怨无悔。
我说,清欢,请你等我。
与端怡分手时,她哭了,我从不知道这些年端怡在我身边的坚持,她想要我一个承诺。我抱着她安慰了许久,骂自己是个混蛋。
然后,我真的在周末回到清欢哪里,如约拜见了她的父母,不,是她家族所有的成员。他们都是一些善良的人,友好的对待我,找一些有趣的话题来谈,不问我年龄。我们把桌子搬到客厅里吃火锅,热腾腾的可爱。
后来,清欢告诉我,她的父母竟不讨厌我。她妈妈最严重的一句玩笑是:“天啊,如果他做了女婿,我们该怎么称呼呢?”
虽早有准备,这话还是令我尴尬。
不过,开弓没有回头箭,我也开始带清欢出去走走。春假里,她当真在北京度过。
每天在我家地板上踩出一排汗湿的脚印,耍着所有女孩都有的小聪明。
她还在我空无一物的花园里种了一颗石榴树,第二年果真开出了橙红的榴花。她还买了一只烧烤炉,说是夏末时与我在这里烧烤。总之,她把她的家庭搬到了这里。
也有争吵的时候。
那天,德诚来京,相约到校园走走,我拉着清欢一起。走过一条甬路时,对面来了一群男孩,当中的一个冲清欢招手,清欢也望着他,笑颜如花儿,一点不关心我的存在。
我的怒火就上来了,追问清欢那个人是谁?清欢解释说是在火车上认识的男孩,没什么深交。
我却不肯放过,对她咆哮“你怎能在我面前与他人调情”?清欢辩解,我却不依不饶,指数落到她负气离开,我才慌了神,搁下德诚就跟清欢走了。
回到家里,清欢落泪,我紧抱着她不放,哀求她原谅,说着说着,也落下泪来。
德诚说,“没想到,你这样痴心,!”我亦拿自己没有办法。
这样时候,并无多久。毕竟,清欢是真的爱我,当她认真的把眉毛拧在一起望向我时,我亦看到她真纯的爱。
她最爱与我窝到房间里,摆弄些陈年古董,说说故事,盘在我的身体上,搞一些稚嫩的把戏。
她说过的情话,我句句记得,有些严重到每一想起,就会落泪。
有几次,我们闹了别扭,她离家出走,我慌的不行,可她在天黑之前就回来了,我问她为何不去住旅馆,她说在北京,除了这里,再找不到地方去了。
日子出奇的静好,也有了寻常人家的乐事,我与她一起追看电视剧集,竟不觉得无聊。
清欢24岁时,又一次调转北京的机会,終没有办成。后来这事就一直拖着。我开始默默筹划在55岁时退休。
回故乡过小日子。如是这样,我永在中年,清欢永远年轻,我担负的起她很多的以后,该有多好。可是突然有一天,我就必须的承认,自己老了。
那一天,与清欢做爱,不知怎的就扭了腰。激烈的刺痛,搞得我张牙舞爪。去看医生,说是陈年旧疾,不日就会好。
可是,直疼了三个月,隔了半年又犯了一次。在与清欢上床时,我开始不能发力,稍一发力就满头是汗,精力无法集中。
这时候,我才发现,我能给清欢的已经很少了。
有一天,我突然在半夜醒来,借着月光去端详清欢。她的睡态憨直可爱,我见犹怜。
我想这一张脸,该是所有男子所钦慕的吧?她眉毛齐整,头发也干净柔软,她是一个地道的都市女孩,有良好的身家背景,有权得到最好的爱,是我耽搁了她的华年。
这些年,她也变了些模样,她的额头和眼角,也有浅浅的皱纹,她的法令纹比以前重了点,发际线也高了几分,她不再是二十二岁的清欢。
绞痛一阵一阵,蔓延过来。我开始恨自己,是何等自私,纵容了她少不更事是一任性的决定。
我不剩什么了,除了我的残年。我坚信,清欢一直活在梦里。不知道我会老,而且是瞬间,刹那、马上。在她面前,我将永远像罪犯一样,不得安生。
我决定放了她,可我仍不知该如何面对她的失望。
真是天随人愿,年终时,清欢在电话里说,研究所有公派留学的机会,一去两年,回来后升职为工程师。她在研究所,早已在年富力强之列,领导可以给她机会,她却犹豫着如何拒绝。我愤怒了,命令道“答应下来”。
“只有两年,你等我?”
“好”。
我竟然又说了谎。
出国办的异常顺利,她到底长大成人,知道自己的人生也要好看。可果真要走时,却又动摇了,脾气很大,我只不经意的一句,就惹翻她。
送她去机场,我往她的包里塞了一个纸包,是我的银行附属卡。她看见了,嘲讽说:“买个自由?”我苦笑:“到外面,要吃的好点。”她就赶忙背过身去,可能是哭了。
我终于没有去抱她。捱到机场,她跟着队伍飞快地移动着,一眼都不看我。我站在原地,木木的,盯着脚尖,想这样捱到她登机。
可没过一会儿她又跑过来,憨直的站在我面前,把我吓了一跳。她的表情执拗、热烈,也克制,紧咬着嘴唇,眉毛又拧到一处。她冲着我喊:“许修安,你谢谢我!”
我感情的那道壁垒瞬间就垮塌了,眼泪汹涌而出,像个受尽委屈的小孩子。然后,我深深的弯下腰去,给她举了一躬。
我们的事,怎么是这一躬可以穷尽的?
在抬起头时,她已经跑了。
回到家里,房间还残存着清欢的余温。我开始收拾她留下的一切。一只小发卡、旧手机、抱垫,等等。她的树还活着,烧烤炉也还在。这些年,虽然聚少离多,可诺大的城市,这是她唯一的安身所在。也是我的。
有很多时候,我是把它当作这里的女主人,她亦把这里当成家。
不,与清欢一起,我是把她当成家的。
三月一过,端怡打了通电话给我,介绍幼儿园园长给我认识。
园长46岁,丧夫,我们在一起,话题不少,都是关于子女,她还向我介绍门球运动,买过一只电动洗脚盆给我。有她在,我突然就不怕老了。
与园长结婚前,在MSN遇上清欢。我想打字总比电话好说些。对于结果,她显然早有准备,并不与我哭闹。
轻轻的说,恭喜,并说她决定长期居留法国。我问为何,她答:“故乡没有梳眉人。”
我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慢慢蹲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