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会记得那个雨天。
倪虹去应聘那天,下了很大的雨,雨色将天地染成一片灰青,雨点劈头盖脸砸在公交车窗上,
车厢里散发着潮湿作呕的气味,下车的时候,车门关的急,她险些被拖走,擦身而过一辆摩托车急速驶过,溅起水花,湿了裤脚和一双老北京半跟绣花布鞋。
她站在雨地中,眼泪也如雨水滂沱。多么糟糕的雨天,多么糟糕的人生。
面试主考官竟是好看的男子,眉心蹙成的川字,有沉淀的忧郁,他自我介绍叫安良,问她了一道奇怪的问题:“女人都会有一条裙子,漂亮的女人有什么?”
当她咬牙切齿地回答完“漂亮的裙子时”眼前的男人撇撇嘴角,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倪虹就知道,她没戏。
早早失去双亲,在舅父家混沌长大的她,未考上大学,没有学历,与男友刚刚分手,来应聘却遇到如此刁钻的问题。她一无所长,所拥有的,只有青春,和在时光里招摇的漂亮容颜。
果然,面试完毕,男人头也没抬,用一句“回去等电话吧”打发了她。
从公司大楼出来,她在永和豆浆吃了一碗面,穿过了三条街,等红灯的时候,发了一会呆,头顶的雨丝还未散去,最后,她坐在广场的喷泉前,看到夜色一点点落下,一股水柱腾空而起,映着霓虹与星光。她仰着头,流下泪来。
安良的车子在她身边停下,车窗徐徐打开,她说,嗨,我带你去山上看星星。那口气熟捻的相识相识多年。
霓虹环顾四周,确定他是在跟她说话,才迟疑地起身。
他却并没有带她去看星星,而是驱车带她去了城中一家高档的百货商场。他说,你说的对,漂亮的女人应该有漂亮的裙子。
这个晚上,她买了七条裙子。一条粉色丝绢,细细褶皱;一条暗红,印有大朵蟹爪兰;另一条月白棉裙,属于少女的颜色······每一条裙子穿在身上,都是美的。她在镜前转圈圈的时候,他在一边怔怔地出了神。
雨停了,一弯新生的月牙挂在树梢。他带她回了家。
霓虹没有谋的那家公司一个小小文员的职位,却成为安良的同居女友。
于是,安良第三个夜晚回来,他吻她,她没有拒绝。他的手抚摸她的额头,印上他的渴求,那吻冰凉而绵长,一寸寸,由浅及深,淹没了她。
仍是会不甘心,她会追问,面试时他问那道无厘头问题的初衷。他就兀自笑了,其实那是一道很严肃的智商测试题,标准答案是:裙子。
她觉得被他愚弄,愠怒的嘟起嘴。似两片粉色花瓣簇拥一起,索取亲吻的样子。他就吻了她,说,在真实而又可爱的女人面前,不需要标准答案。
这是人生中一段难得的闲适时光。
白天他去上班,她留在家里打扫,浇花。抽屉里放着足够的钱,她会去市场买菜,买他爱吃的蕃荔枝。出门的时候,看到他的人字拖鞋和她的粉色小拖鞋摆在一起,心就一暖。
午后的阳光很好,将被子拿到楼顶去晒,那上面有夜里欢爱的余温。在撒了汰渍洗衣粉的清水里搓洗他的白色球鞋。
五点,她在厨房里剥虾,水哗啦从手背上流过,就像往而不复的时光,倏忽就不见了。她一边搅动汤勺,一边唱起王菲的《彼岸花》:看见的,熄灭了;消失的,记住了,我站在天涯海角,听见土壤萌芽······
门外,响起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
晚上,两人坐在看得见星光的露台上,她为他剥荔枝吃,淡黄发青的小果实,剥开时是白色的果肉,入口清甜。
不全是这样美好的时光,也是会有伤心难过焦灼暴力的时候。
安良见过倪虹在房间里默默垂泪的样子,空气中的忧伤粘稠,她手中的钱包夹层里,是年少时与母亲的合影,照片中的少女,齐眉刘海,澄澈眼神;照片中的妇人,有温婉的笑,那笑里,有慈爱的光芒。
她说,这光芒,一直照耀着她,一个人的生命就是靠记忆里那些颜色去照亮,父亲早亡,母亲尽自己所能给她温暖,她的记忆是彩色的,却在某天夜里,突发心脏病去世,从此,剩下倪虹孤零零一人。虽有舅舅照顾,但到底粗糙。
分手的前男友峰,也常打电话来要求和好。这时,倪虹会暴戾异常,安良知晓,会过来安抚她。他不容置疑的关机,斩钉截铁的说,让我来照顾你。
这语言,恰如山盟海誓。
他拥抱着她,与她一起哼起母亲留下的那首歌,蓝蓝的天空银河里/有只小白船/船上有棵桂花树/白兔在游玩/桨儿桨儿看不见/船上也没帆/飘呀飘呀/飘向西天
长夏已尽,空气中的炎热渐次散去,天气转凉。
在一起久了,会知晓一个人的很多秘密,譬如倪虹喜欢在洗澡的时候大声唱歌,她说洗澡时唱歌会舒缓压力,增强幸福的感觉,即使这幸福是幻觉。
说这话的时候,安良会揶揄她,说你这口气很像安妮宝贝哦!倪虹会茫然的问道:安妮是谁?你还叫她宝贝?醋意很浓,安良就笑了。
譬如安良有哮喘病,一入秋季就容易复发,变成倪虹照顾他。她上网查哮喘病的禁忌,她到处寻找治疗哮喘病的偏方。
倪虹自制的杏仁茶,香浓微甜,安良喝下去,润肺暖心。她用一条手绢为他擦去嘴角一滴残留的液体,那一刻,惊觉自己变成一个心存爱恋的妇人。
他却从未带她进入自己的圈子,朋友,同事,家人,她一个也不认识。杂志上说,一个人从不带你走进他的圈子,是不够爱。
她在他的电脑里,看到过他公司聚会的照片,他的身边站着妖娆的红衣女子,巧笑倩兮,她是一定不会将智商测试题回答错的那一类,倪虹想,她应该也叫玫瑰,所有叫玫瑰的女子,都是这样,端庄干练,冰雪聪明。他们站在一起很相宜。
这样想的时候,时钟指向五点,然后,那只漂亮的摆钟,忽然停摆。
安良晚上回来,看到坏掉的钟,很是惋惜,说,你明天找一个人来修。
倪虹不知道,坏掉的东西能不能修好?
那座华丽的落地摆钟,被修钟师傅很快修好,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这夜,下了入秋后的第一场雨,雨丝叩着窗棂,像屋里的人一般缠绵悱恻。安良说,我有礼物送给你。忽然他的呼吸变得急促,面白唇青,脸色涨红,喘着粗气,说不出话来。
安良哮喘病发,被送入医院抢救。她看到插着氧气的他,眼神纠结,欲说还休,她背过身,未让他看见瞬间落下的眼泪。在医院里,倪虹见到照片里那个红衣女子,她真的叫玫瑰,她爱慕他,眼神里有疼惜和渴慕纠缠,抢先在倪虹之前照顾安良,事无巨细。
倪虹回家,在床头柜抽屉里,看到安良要送她的礼物,一条润白的珍珠项链。他本想她带着它,下月一起参加公司的酒会,将她隆重介绍给众人。
但,倪虹已经不需要了。十年前,倪虹十二岁,与寡母相依为命。
某天夜里,母亲起身去客厅喝水,被阳台突然出现的小偷吓到,她大声呼叫,待女儿出来,小偷正仓皇逃走,倪虹看到他那张稚气未脱的脸,那是她与安良相遇的最初,以那样不堪的方式,即使相隔十年以后,她依然记得他的样子。
母亲有心脏病,受了惊吓,在那天夜里病发去世。自此,世间剩下她一人。她以为,他是罪魁祸首。
她恨他,自始至终。
于是,和男友峰精心策划了这场计划。那座摆钟会忽然坏掉,是她将一枚磁铁扔了进去,钟摆被一边吸住而停止了摆动,第二天她打了电话找钟表师傅来修,那个钟表师傅,就是峰,他假装忘记,将随身携带的一盒花生酥遗落在客厅里。
安良夜半饥饿,看到茶几上的花生酥,以为是倪虹买回来的零食,就吃了几块。哮喘病人忌吃花生,若非倪虹忽然反悔,拨打120,他大约已经看不到第二天的阳光。
只是,她又何曾想到,纯善如安良,又怎会是小偷。那年暑假,他来倪虹生活的城市旅行,寄住在外婆家的空房子里。
那晚夜归,才发现出门时,钥匙被锁在屋里,万般无奈他从楼顶翻下,要通过邻居的阳台,才能翻到家里的阳台。
却没想到,无意之举,却让一个女孩的天空轰然倒塌。他在房子里惶惶不可终日,度过了几天,听到隔壁哭声震天,花圈摆满了楼道,人群中送葬的少女,哭到昏厥。
他逃了。重逢,他也记得她最初的样子,他想改写她糟糕的人生,他为她买了可以从周一穿到周日的七条裙子,他想照顾她。
安良与玫瑰在一起,一对璧人。这场突如其来的病痛,和倪虹久不露面的薄情,成全了一直苦恋安良的玫瑰。
倪虹将自己和峰放逐到天际,真的是天际,那个地方叫天涯海角,远到可以忘记一场欢情。
海边的天空,分外湛蓝,风浩浩荡荡,将思绪吹去很远。峰依旧是不堪进取只求温饱的普通男子,但,与他相对时,没有秘密,没有负担。
他牵着她的手,将脚陷入泥沙。她仰起脸,仰望天空的样子,如同仰望幸福。
云朵在头顶盛开。如果云知道,风曾有过眷恋,它会不会伸出缱絹的手,将风挽留,而它,又会不会为它放慢脚步?她问。
这爱如同,看见的,终于熄灭;消失的,却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