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寅时了。
打更人从青石板上走过,嗓子很阔:“昨儿打死了两个重庆特务,一个跛脚的,谁家的,快去城外认。”
白荣正在纳鞋底,左脚那只比另一只要厚一些。她手上动作一停,死的是陈英生?
她正想着,窗子就被人从外头打开,一个约莫四十的男人裹挟着寒气蹿进来。那人脚刚一落地,就闷头推着她往里头走,急不可耐的。她吓一跳,男人变戏法似地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只卷帕来,绕着指头两绕,折出一朵玫瑰骨朵儿。
她把纳好的鞋底拢进旗袍的宽袖,往身后一背,嗔:英生,你的手杖呢?
男人不回答,把结着冰碴子的头往她怀里拱。短茬的发丝也结了冰珠,白荣穿着一套蓝丝绒的缎面旗袍,料子薄得顶不住寒,冰化成水融进细密的针脚,寒意使劲往肺腑里戳,他拱着拱着便不再老实,手也掺和进去,探进那雪白滑腻里。
她偏头躲一躲,又勾着英生的颈子往起居室里退,“作死啊,这是二楼,你不晓得从一楼进?福儿留着门呢。”
他笑:妻不如妾,妾不如偷。
脸上竟十分认真。
2,
白荣和英生的关系的确是偷,她是他上不得台面的情人。白荣是妓,在方姨手底下讨生活已有几年。没认识英生前,方姨带着她们在八大胡同的卖场混得风生水起。方姨手底下,稍有才情、长得登样的女人,艺名拿出去都很响亮。后来兵荒马乱的,方姨又在京城得罪了人,迫不得已只好转战沪上,好一些时日恢复了元气,重新做起拉皮条生意,行事却不敢再张扬。
上海不时兴檐牙高悬的老户楼,方姨便在离租界商圈偏一些的地方租了个法式小洋楼,萨斯法小楼跟百乐门的大行当不能比,连格局都是规矩的,规规矩矩地嵌进弄堂里,小器得很。一楼大厅惯常做交际用,二楼则划分成一个个整齐的小起居室。这里不再施行八大胡同“清吟小班”那一套,姐妹们过来了都穿上旗袍、烫起鬓边小卷,打打洋牌,一个个都摩登起来。
起先生意不好做,方姨为了把招牌打出去招揽“茶客”,花了不少钞票,托美宜影片公司给她们拍相片。待谈妥到了地方,方姨又一抹脸,不认起初议好的价。美宜的摄影场是玻璃盖棚,里头银光四射。上海寸土寸金的地儿,租金真金白银砸一样地往里撂,场子腾出来一天是一天的钱。影棚提前已布好景,临时再要改约,可没有合适的主儿。
摄影师正调弄炭精灯,光打得太烈,白荣视力不大好,顿觉晃眼往棚口挪了几步。方姨正发挥那一套贴脸子倒苦水的艺术,跟人磨破嘴皮子讲价,几个小姐妹就负责帮腔。玻璃棚被几个女人的声音给填满了,一行人高高低低或嗔或怪,声势顿时膨胀起来。谁都知道她们是做什么生意的,那点儿膨胀不可一世发酵起来,也懒得压。
大概是她们太吵,把吊顶都要震塌,终于有人过来管一管。
美宜的摄影棚,这也是她和英生初次定情的地方。
白荣倚靠着门口,脚边的羊毛绒毯上先是探过一支做工精良的红漆木手杖,手柄处包浆圆厚,那人走路略跛,拿手杖的右手连同胳膊都极瘦削。他默不作声往棚口一立,和白荣不过半臂的距离。他当然也注意到她,她脸上的线条比一般男人的还要锐,骨骼是篆刻刀一个印一个印凿出来的,剔除了边角料,比青铜的金石气还要重。
陈英生被那张天生就带着野性的脸攫住,目光也热起来,因被白荣察觉,陈英生也觉唐突,移开眼也往场子里看。
3,
他和她都在看戏,等里面吵得差不多了,陈英生才往里头挪了两步打圆场,要给方姨带来的姐妹几个照原先的定价降一降,数量上再各加一张底片。方姨是个明白人,往白荣漂亮英气的双眉间一兜,心里就有底了。盯完拍摄,方姨把白荣留到最后头,笑眯眯说,带着其他几个先走了,让白荣拍完逛一逛再回去。
逛逛是假,作陪倒是真。她本就是妓,卖一卖色相换些实惠的好处,对方姨来讲包赚不赔。白荣被留下,摄影师正在调焦,她依旧将注意力放在美宜影棚里各式运转的机器上。
陈英生夹着一根卷烟,铜制的火机“噼啪”一声,是械油引燃烟草的味道。
白荣呼吸声重了些,试图从那混杂着烟草气息的空气里觅一点儿自得。
陈英生吸了一口烟,问:“有兴趣尝一尝?”
他把大半截香烟递过去,是个老手。
白荣夹过那支烟,手指短暂地熨烫过男人的手背。烟气被吞咽到肠肚里,再从彼此的唇齿鼻腔间窜出去缠绕于一处。然后陈英生亲自上阵为她拍摄,他本就是学这个出身的,刻意端起架势来,看着十分专业,把先前的摄影师倒是给比下去了。
他们共呷了一支烟,白荣也借着那支香烟的后劲,时而媚,时而纯,拟着画报上的女影星做出许多平日里没有试过的姿态。陈英生一点儿也不惜胶卷,不要钱似的一张张拍出来。
终于拍摄完,陈英生将白荣送至门口。
4,
白荣从美宜的影棚出来时候,姐妹娇娇在外头等她,外头风吹着冷,娇娇身上是在福兴百货添置的大氅,她语气焦急:“别怪我没提醒你,那陈老板可不是我们能沾的,你可别被他几句好话给哄了。”见她不回话,娇娇脾气盛,又讲:“这年头钞票才是硬货。”
“怎么说?”白荣拢了拢身上陈英生披给她的双排扣的西装外套。
“你不看报纸哟,上个月他太太都闹到影院去了,让陈老板和那个姓王的小明星下不来台,可悍着呐。再说人家是美宜的老板,多少女星上赶着贴。他要不给你些真金白银的好处,你可不能先贴过去。”
白荣心里清醒,自己是妓,吃穿用度皆是拿身体换取,她断然不会倒贴。风月场上你来我往都是逢场做戏,她与陈英生也不会例外。
二人理所应当开始交往。她备足了心思,若是他出手寒酸,拿情爱说事,那她立马就撤。可出乎意料,他对白荣出手很阔,只要经她手的开支,陈英生眉头也不皱一下。
这样便好,他出钱来她出春。
一日他们约在影院门口,陈英生半个时辰仍没到,影片已经放映了大半,白荣心里有些惴惴,估摸着他从公司里过来的路,寻上去。在一个巷口,她看到陈英生正在杀人。他的手杖调转了个个儿,他拿着点地的那头,一伸一勾。地上那个男人的脖颈,顿时血流如注。
白荣从濒死的人嘴里听到“重庆、特务”几个词。陈英生转脸就瞧见白荣一张血色褪尽的脸。
陈英生没有丝毫慌乱,他绅士惯了,先道歉说自己有事耽搁了,所以过去晚了。又揽着白荣的腰往外走,他断定白荣看到了,可他依旧游刃有余与她调笑。
白荣也嗔,嗔的内容自然是往电影上扯。白荣在赌,赌他们之间多少有些信任。她既已窥见陈英生的秘密,陈英生面对对手能下狠手,她难保自己不是下一个被灭掉的口。
在回萨斯法小楼的路上,白荣思忖,如果她还能活着回去,那这件事就得换个思路去看,这是陈英生放到她手上的把柄,他已然十分看重她了。
5,
到了萨斯法小楼,告别了陈英生,白荣回到房里,翻出旧烟枪来,她脊背已经腻了一层冷汗。
跟陈英生之前她抽烟枪,跟他之后,她只抽上等牌子的苏烟,这坏毛病都是陈英生养惯出来的。他很宠她,但宠不是爱,她提醒自己要明白。他只在她身上花钱,从不关心细节。白荣喜欢早晨傍晚各喝一杯鲜牛奶,阴雨天叫福儿煨一罐鲫鱼奶豆腐汤,陈英生从不记得这些,他对她的好,只是花钱。她也只配他花钱,她这样的身份,配人家花心思吗?她笑笑自己,既而又想,一个人怎么能把感情与理智割裂得那样分明?怎样能让他对她用心一点?或许,怀个孩子能绑住他?
这个念头一起,她惊觉自己也踏上了先前那些女星的路。
她承认,起初她以为这样交易,自己却逐渐放了半分真心在里头。
那次午夜梦回,仍旧是在那条阴晦沉闷的巷子。陈英生的脸上不再是和煦的笑,大半张脸被浸泡过血的黏腻额发盖住。终于,他对她也举起那支手杖,他要处理这个知晓他秘密的女人。
白荣退一步,他便进一步,神色可怖。醒过来的时候,白荣满脸都是泪水。梦里扯出的失望延至现实,难过竟多过于恐惧。情景重现,白荣发觉,当梦里的陈英生不信任她时,自己那样惜命的一个人,紧要关头却连性命也不挂在心上,而是想质问他:他把她视作什么?
她知晓了陈英生的秘密,他没有下狠手,便是他对她有情的证实。她想起自己在刹那间,生出“这是一个把柄”的念头,可事实是,当证实他有情之后,她怎会去威胁他什么。
如此两个礼拜过去,娇娇出了意外,萨斯法小楼溅起不小的水花。原是有个古董商人承诺为娇娇赎身,娇娇陪他在不大不小的各个场子里应酬,要他面上有光。等应酬完那些,对方又开始指摘她身份下贱,半个子儿都不愿意补偿她。
娇娇闹了几次,才知道他是为了收购藏品才过来沪上,家底资产都不在这里。对方允诺她做姨太太,实际一开始就是个骗局。更要命的是,娇娇因此染上了脏病,焦虑使她整日里头发大把大把地掉,从远处看像患了癞病,没一块浑全的好肉。
方姨意欲做个顺水人情,说是也算有了感情,给她介绍几个男人便要放她去了,如此也安生。那些介绍给娇娇的人都是穷脚夫,走南闯北十天半个月都不回来一趟的,娇娇相看了几个没有中意的。白荣也做过方姨的说客,叫娇娇适可而止。但是娇娇给白荣甩脸子,骂她傍上了跛子老板,就看不起楼里的姐妹。
有一日白荣自二层梯口推开窗,想目送陈英生从萨斯法小楼离开。却看到置了一套鸭圆假发髻的娇娇在萨斯法小楼边和陈英生搭话。陈英生有些不耐,白荣从他捺着的眉头就瞧出来了,但他修养极好,娇娇不结束,他仿佛也能站在冷风里陪她说到地老天荒去。
白荣走回起居室,她自是没有自己立场下去。下去后要说什么,耍耍小脾气?嗔笑挤兑陈英生几句“风流”?她做不来。女人一旦碰了情,像她这样身份不值一提的角色,也可以是很傲的,她绝不要向他低头。
五分钟后,她从柜子里拿出那双鞋,鞋才开始做,线拆了又穿,陈英生左脚跛,她思忖左边这只,底子一定要纳得厚些。
可是下一刻,陈英生与娇娇在楼下调笑的情景又挤进脑子里。
白荣把鞋模子连同底子塞回柜子,心烦意燥地点了支香烟,苏烟抽惯了,现在要她再去打烟枪,她自己都要嫌。都说从奢入俭难,如今这光景,倒不是她傍上了陈英生,而是陈英生吃定了她。她离了他,离了这些钞票、这些顶好的珠宝,还能做回从前的白荣吗?她不得而知。
娇娇被涮后,眼神变得疯癫怨毒起来,但是只对楼里的姐妹。原本姐妹们的各自的“茶客”是井水不犯河水的,但是自从娇娇染了病,便肆无忌惮起来,碰到谁的“茶客”都要勾一勾,姐妹们多有怨言,顾忌她的病,倒没人拿到明面上说。但随着她行为更加不忌惮,萨斯法小楼的茶客们不知何时也知她患了脏病,没人再跟她调笑一句,娇娇逐渐成为一个摆件,一个以日为单位,肉眼可见慢慢老化的摆件。白荣眼睁睁看着她原本美丽的三角眼,眼皮怪异扭曲在一起,耷拉着的老皮把眼珠盖了大半,颧骨也高起来,人显得更刻薄了。
白荣不禁反省,一个不明来历的商人都敢招摇撞骗到娇娇身上,不把妓女当人看,用完就踹开,更何况陈英生那么多的资产,他不更得防着她白荣。罢罢,她必须先下手。
白荣开始注意方姨给娇娇挑选的那些脚夫。她从一堆人里,挑中个憨厚的。那人面相很淳朴,没在黄土里浸淫个十数年,锻造不出那样一张脸。
白荣主动去勾搭一个人的时候,几乎无往而不利。那人叫阿顾,是个拉包车的,老家那地方穷,很多人娶不上媳妇儿,有老脚夫介绍他来萨斯法小楼,说是有好处,能讨老婆。结果都瞒着他娇娇染了病,他来了才知道个中关窍。娇娇压根瞧不上他,但阿顾还觉得抱歉,说是以后娇娇出门,他拉她的生意不要钱。
“也就这点子实惠了。”阿顾把包车停在萨斯法小楼的弄堂口,平白少了很多生意。娇娇又有了卖弄的资本,但是总也不够。
陈英生从来不在萨斯法的弄堂外头接白荣,所以白荣得自己走一段路才能到见得到他的车。每次经过弄堂口,她都主动和阿顾打招呼。有时有许多车夫在,白荣只坐他的车。他不肯收钱,她用柔弱的肢体强塞。手与手磕磕绊绊,目光也是。只两三个来回,这憨男人的魂儿便被她收了,稳稳的。
6,
和阿顾在一起,她不必像面对陈英生那样拿着端着。她嬉笑怒骂,阿顾都觉得好。
有一次阴雨天,阿顾托楼里的姐妹来给白荣送鲫鱼奶豆腐汤,那汤不知哪来的,那尾鱼儿仿佛还裹挟着自湖里带来的潮腥气,兜肚连肠地扔进锅里。白荣一汤匙一汤匙喝下去,嘴唇沾了一圈油亮,她就把这圈油亮蹭在阿顾那张宽厚的脸上,阿顾得了指示,才敢做出更亲昵的动作。
两人的关系日渐明朗开来,阿顾同她商量赎身。她说行,自己也并没有打算长做。这时觉得应该去找陈英生说些什么。告别?她竟隐隐期盼着告别,因为只有在告别的时候,才能撼动他,才能看出他的感情。她希望自己在他那里,存在涟漪波动,值得他的一句挽留。
那天陈英生差人来约,还顺便给方姨带了一只碧玺发簪。方姨得了好,倚门巧笑:“白荣妹妹真是好福气,陈老板出手这般阔绰。”又跟来的人说:“白荣妹妹也是动了真心的,回去跟陈老板讲,可别负了我妹妹。我亲眼瞧见妹妹给他做鞋呢。我说哎哟人家上海的老板只穿皮鞋,妹妹讲在她们老家女人是要给心上人做布鞋的。”
两人之间从没有过这样的对话,但方姨精明,瞅一眼那鞋就能演绎出一场戏。她讲得跟真的一样。白荣心里的那点事儿,全被她看去了。
白荣经过她身边时侧了侧身子,是尊重是告退,还有一层惊心动魄的意思——用了心又如何,今天见面,要讲告别。
白荣在车里发呆,今日的路格外漫长,电车从轨道上过来,售票员探出身子摇铃,小孩子在路边疯跑,穿长袍的先生一边避让一边扶着毡帽。一切都跟以前一样,却又会从此不一样。她看得有些恍惚。到了美宜附近,人像流水一样在往美宜挤,车子开不过去,司机说:“你等等”,他径自去看。
一时间白荣还没反应过来这热闹跟自己有关。直到司机走远了,她才听见几个人在议论:陈老板被抓了?陈老板是特务?
她心里“轰”的一声。
司机过来,让她先回去。她急急地问:“陈老板呢?”司机说:“你先回去罢。”她还问:“陈老板呢?”司机仍答:“你先回去罢。”翻来覆去,她绝望起来,凄凄地看一眼司机,心里裂帛般唤了一声,陈英生啊。
7,
第二天的报上,登了陈英生的事。他和太太原来是一对假夫妻,在沪上以此掩护。陈太太与陈英生有相同的立场,各自却又有隶属不同的地方。一个刻意花天酒以掩人耳目,一个故意扮演一个无脑的富太太,回回闹得天翻地覆,让人信以为真。陈英生是“太太”被捕后把他供出去的。看来感情和信仰都并不牢靠。白荣想起有回他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脸上有几分认真的玩味。
原来他竟是这个意思。
那天她只是白白惊吓一场,今天却是真的。
彻骨地疼。
那些东洋人冲进萨斯法小楼,说陈英生的情人在这儿,他们押着陈英生进来,说他违法倒卖,还将获利的钱财给转移了。明眼人一看就明白这背后的事情没有这么简单,“茶客”们一哄而散。
萨斯法小楼的姐妹们面面相觑,倒没人供出白荣来。
陈英生很颓,头发汗湿腻在一起,右边的下颌骨塌进去一小块。
白荣听了福儿报的信儿,挪着小碎步下楼。这些人声势浩大,像战舰开进来,轰轰轰个没完。陈英生的势头已经矮下来,缩进这些东洋人里,比他们还要矮,看得出这些天已经遭了不少罪,他的手杖被人夺去,白荣这才发现,他因为失去了那代表着尊严的手杖,人也软下去,需要别人推搡着才能往前迈步。他脚跛得更厉害了。
白荣个儿高,要比这十几个东洋人都高出个半头。人齐了,他们教陈英生指认,他的眼神像鼠,缩探着将目光戳在白荣身上,烧起来。只要他把她招供出来,就能一起下地狱,她是他不折不扣的情人。
他嘴唇蠕动着,说这里没他们要找的人。
有个东洋人用夹生的中文说陈英生和之前那个女人是假夫妻,和这里的妓女才是真夫妻。
陈英生摇摇头,没有。
他不认。
那些东洋人就指着白荣的脸,问他:认不认?
不认。
这里是租界,法国人手伸得长,为首的那个小八字胡不能随意抓人。便掐着他的后颈再问,陈英生还是不认。
这时候阿顾就从萨斯法外头闯进来,他揽着白荣的腰,说这是他的老婆。
白荣这时候才吃吃笑,问那群东洋人:“还有盯死从良的?”
那伙儿东洋人叽里咕噜商量了一气儿,就押着陈英生离开。从头至尾,陈英生没有用眼神给她递过感情。
8,
阿顾出了小部分钱,白荣出了大头儿,把自个儿赎了。她还给娇娇备下一笔,临走前,去看她。娇娇不复以前姣好的面貌,形如枯槁似七十老妪,她整个人瘪下去,皮肉也抽干净了水分,只剩皴裂的果核粘着皮。
白荣目光流露出可怜,她叹了口气,长久地凝视着她蜡黄的脸,她说娇娇你说得对,这年头钞票才是硬货。她说妓女不需要有感情,她说我们都很可怜。
娇娇问她,之前知道陈老板是特务吗。
白荣便笑,我哪里会知道,如果我知道,怎么敢和他来往。
娇娇说,你还真听了我的,没有动感情。
娇娇说陈老板算是对得起她,如果不是身份特殊,或许会跟她真正好上。白荣问她怎么会这么讲,娇娇说她曾想从陈老板那里分一杯羹,被陈老板拒绝。那不是“茶客”的骄矜,是真拒绝。他有了她,便连调笑都不愿给别的女人。
白荣回去的路上,一直在想,他们的感情是怎么产生的,是因为怀揣一个秘密吗,是体会到浪声淫语下绝对的信任吗,是极端环境造成的想要取暖吗。她不知道。感情这种事若是能分析,便不再是感情。
白荣随阿顾去往他的家乡西京去。火车开在枕木上,她知道自己离陈英生一寸一寸地远了。从此以后将是另一样生活,她爱喝的鲜奶,鲫鱼奶豆腐汤都喝不起了,旗袍也穿不了了,她更打不惯那呛人的烟枪了,这都是陈英生养惯出来的。他对她那样好,又灼热又生分,好得让人疼。
月末,萨斯法小楼二楼最东边的起居室,又住进了新人,是个被方姨夸过有福气的。
女人脸颊很圆厚,她收拾起居室时,搜出来一双鞋,萨斯法小楼响起银铃般响亮的嘲笑:手这样笨,两只都不一样厚,给跛子做的?有姐妹小声告诉她,还真是给跛子做的,以前住这屋的姑娘爱过一个跛子。后来呢?姑娘好奇地瞪大眼睛。没有后来。这是一段隐忍的感情。连当事人都不承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