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小雨趴在马桶上,用力地抠着喉咙。
胃部翻涌的感觉,令她头皮发紧,发麻,全身都忍不住地缩起来,眼泪恨不得逼着眼珠子一块往下掉。
终于吐完,胃酸混着刚吃下去没有消化的那些食物,顺着马桶下水道冲走了。
利用催吐,来缓解暴食后的罪恶感,是何小雨新发明的一种方法。
她已经越来越熟练,但胃已经快承受不了了,而一次次暴食,又一次次吐出来,也让她越来越讨厌自己,恨不得缝上自己的嘴巴,剁了自己的手。
可每当她想起他,就觉得胸膛里的这颗心,怎么都填不满。
好像也就只有食物可以暂时慰藉一下。
酸的,辣的,咸的,香的,刺激着她的味蕾,忠实于她的身体,除非她选择把那些东西吐出来,否则食物永远不会抛弃她。
他,好像找了个女朋友?大概快结婚了吧?
何小雨抹了把脸上的眼泪,回想起那天见面的情形。
他和那个长头发的女孩一起逛超市,他推着车,女孩在挑选泡面,问他想吃什么口味。
然后他看见了何小雨,那双曾经炽热地眼睛变得冷淡至极,那张在她耳边低喃情话的嘴巴抿得很紧。
然后他就像没看见她似的,转过头去,随手拿了货架上的一包面,放进了他们的购物车里。
车里都是速食品。
呵,她不会做饭吧?只会煮泡面吧?
何小雨踉跄地站起来,走到厨房,墙上挂着各种炊具,她什么都会做,她明明是个很好的女朋友,为什么,他说离开就离开了呢?
而且是把她丢在了婚礼上,让她成了所有人的笑话。
“丫头,怎么胃又不舒服了?”
父亲披了件外套,从卧室里走出来。
父亲并不知道她患上了暴食症,只知道她胃不好,时常呕吐,为此还带着她去医院做了一番检查。
结果是反流性食管炎和慢性胃炎。
从那之后,父亲在忙,也监督着她吃药,吃粥,仔细地帮她调理胃病。
但她一天也不见好,因为那病,根本就不在胃里。
此时何小雨低着头,流着泪,忽然就崩溃了。
“爸,我还是想不通。”
那天,婚礼很盛大,尽管母亲早早去世,让她的父亲显得形单影只,但越是这样,越令这场婚礼显得温情而隆重。
她挽着父亲的手臂,父亲亲手把她交给那个高个子的男人手中。
司仪是父亲的老战友,一个看着小雨长大的叔叔。
他说:“小雨和季琛啊,你们终于结束了十年的恋爱长跑,熬过了异地恋,跨过了太平洋,走到了对方的身边,往后的路还很长,希望你们继续相亲相爱地走下去。”
何小雨便看向自己的新郎,头纱遮挡了一些视线,朦朦胧胧地,她发现季琛绷着脸。
他心里已经做了一个决定,但是何小雨还以为他为即将步入神圣的婚姻而一脸郑重。
所有人都为他们鼓掌了,羡慕写在那些依然未婚的男女的脸上。
司仪又说了:“小雨,再抱抱你的父亲吧,他是我见过的最伟大的父亲。”
是的,母亲去世时,父亲才四十,事业有成,气宇不凡,这样的条件,即便带着个女儿,也有很多年轻的小姑娘来投怀,但父亲全都拒绝了。
他不想委屈了女儿,于是那些年,又当爹又当妈,让小雨一点委屈都没受,没有母爱,却享受了双倍的父爱。
何小雨就抱了抱父亲,眼泪直流,还在心里默默地说着,结了婚,女儿也还是要赖着您。
结果呢?当司仪准备问季琛那段冗长的誓言时,刚说了句你愿意娶何小雨为妻,就被季琛打断了。
他说:“我不愿意。”
何小雨以为自己听错了,拽了拽他的手。
季琛甩开了。
现场雅雀无声。
“我不愿意。”他又重复了一遍。
这下,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了,何小雨愣愣地看着他:“为什么?”
为什么到了现在才说不愿意,早干什么去了?
耍她?
说对了,季琛就是在耍她。
他露出一个残忍的微笑,对何小雨,也是对差点成了他岳父的男人。
然后他撕下胸花,扔在地上,转身走了。
父亲是有头有脸的人,宴请的宾客也都是些大人物。
这是个大大的笑话,父亲一瞬间就苍老了十岁一样。
何小雨也觉得丢人,但比起丢人,她更心痛。
她拎着婚纱追出去,拉住季琛的手问他,这到底是为什么。
季琛说:“因为看你们伤心,我很开心。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然后他用力甩开了何小雨的手,上车离开了。
从那之后,何小雨没见过季琛。
太匪夷所思了。
直到现在,何小雨也想不明白。
为什么他们那么恩爱,结婚前也半点破绽都没有,却到了结婚那天,季琛突然把她甩了?
她做过什么,让季琛这么恨她?
父亲晃了晃她的肩膀,把她从痛苦的回忆漩涡里拉扯出来。
“你要是真忘不了,就再去找找他,或者,问个明白。”
何小雨看着父亲关切担忧的样子,忽然抓住了一丝线索,其实季琛在婚礼之前,也不是完全没有反常举动。
现在想想,从她第一次带季琛回家吃饭,就有些不对劲了。
那天,是父亲第一次见季琛,之前连照片都没看过。
父亲对季琛的印象可以说是非常好,吃完饭,只有父女俩的时候,就对何小雨说:“小雨啊,我对季琛很满意,总有种一见如故的感觉。”
男友被认可,何小雨心里也高兴,笑着跟父亲开玩笑。
“听说老丈人看女婿,是越看越不顺眼,您可倒好,一见如故都出来了。是嫌我烦,巴不得我早点嫁出去了吧?”
“哈哈,我就是觉得这孩子很亲切嘛。”
父亲其实是个很挑剔的人,对属下尤其是年轻人可以称得上严苛,他对季琛的高度认可,算是一个反常,但那时候何小雨太高兴了,根本没想那么多。
至于季琛那边,在带他来家之前,季琛就很忐忑,生怕老丈人不喜欢自己,因此何小雨也不觉得季琛对她的家人会有什么意见。
她甚至选择性地忽略了季琛从她家走出来后,苍白的脸色,以及那天他奇怪的发问。
他问何小雨:“你爸叫什么?”
“何志刚啊,怎么了?”
何小雨站在路边,玩着他的手指头,随口回答。
她已经黏黏糊糊地跟着他来到公交站,非要看着他上了车才肯回去。
“对了,我爸对你很满意哦。”
何小雨靠在季琛的肩膀上,笑眯眯地说着。
她看着西斜的太阳把他们靠在一起的影子映在地上,黑漆漆的一团模糊,季琛沉默的阴影显得有点诡异。
她不由地扭头看向季琛:“怎么了?不舒服吗?”
“……有点醉。”
“哈哈,我爸酒量好着呢,你以后可不能那么跟他一杯杯干……”
季琛没有说话。
这时公交车来了,他上车后坐在靠窗位置,因为排队上车的乘客有点多,车子还没发动。
车窗开着,季琛看着她,眼神有些复杂。
“季琛,你干嘛像盯着阶级敌人一样看我?”何小雨笑着打趣他。
季琛笑了笑:“哪有。”
公交车驶离了站台,何小雨依依不舍地看着公交车离开。
尽管他们每隔两天就出来约会一次,何小雨还是产生了一种生离死别的感觉。
可能,这就是恋爱中的人常有的体会吧?
不过,何小雨现在回想起来,才意识到,那一次挥手告别,也许就是季琛下定决心要离开她的时刻。
虽然她也不明白为什么。
何小雨还是想再去找季琛问问。
不在一起没关系,以后形同陌路也可以,但她想知道,自己到底哪做错了,至于让他这么对自己。
也许,这个心结打开了,她的暴食症也就好了。
何小雨知道季琛的家庭住址,他住在城西,跟姥姥一起生活。
她打车来到了那栋老旧居民区外,走过散发霉味但还算整洁的楼梯,来到三楼,季琛姥姥家门口。
这天是周日,季琛应该在家。
深呼吸了三次,何小雨按了门铃,嘶哑单调的铃声让她觉得这段等待过于漫长,简直就是凌迟。
姥姥打开了防盗门,看见何小雨的时候,顿时横眉竖眼,凶巴巴地问:“你来干什么?”
“姥姥好,我来找季琛,他在家吗。”
“我不是你姥姥!季琛不在家,走吧。”
冷冰冰的呵斥后,老人便要把门关上,何小雨赶紧拦住门,还把手背给挤了下。
老人使劲儿关了两次门,门框就在何小雨的手背上又碾了两次。
真疼啊,何小雨一肚子委屈,她很想知道,为什么姥姥上次见面还热情地招呼她吃绿豆糕,这次却要这么粗暴地对她?
姥姥明明是个慈祥善良的老人。
比如,何小雨不会做饭,每次来季琛家里,站在厨房门口,看着姥姥忙活,自己连怎么打下手都不知道,很是过意不去。
姥姥对于不会下厨的她,却总是耐心又包容,姥姥还说:“年轻人不会做饭很正常,日子过着过着就什么都会了,你们就长大了。”
为什么一下子全都变了?季琛不要她了,慈祥的姥姥也把她视作敌人一般。
何小雨手背很疼,疼得眼泪都下来了,但手还是没松开。
“我有话要问季琛,您让他出来见我一下行吗?”
何小雨是下定了决心来的,见不到季琛,誓死不回。
老人似乎拿她没办法了,猛地松开了门,转身进了屋。
何小雨以为自己得到了进门的允许,便跟着老人往屋里走。
但她没想到的是,老人直接进厨房,抄了擀面杖就出来了。
“谁让你进我家门的!出去!出去!”
老人红着眼,挥着擀面杖打在何小雨身上,坚决而猛烈地驱赶她出门。
何小雨抬起胳膊挡着那噼里啪啦打下来的棍棒,也有没挡住的,直接砸在头顶上,钻心的疼,夹杂着一阵眩晕袭来。
何小雨退到门口,捂着头,流着眼泪问姥姥:“我到底哪儿错了,您告诉我行吗?”
她已经卑微至极,但她必须问个明白,因为再也不想被这段莫名其妙终结的感情所折磨,再也不想吃了吐,吐完吃的可悲生活。
老人喘着粗气:“你爸害死了我女儿,我不能让你再来坑我外孙,你别让我再见到你,见一次,我打一次。”
“姥姥,您在说什么啊?我爸和您女儿有什么关系?”
何小雨感觉有暖暖的液体从额头上流下来,她不知道那是血,反正也顾不上,她就想弄明白这混乱的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老人显然有些上不来气,抚着胸口,靠在门上,一边哭一边咒骂着,眼泪止不住地顺着脸上的皱纹沟壑往下流。
“老天爷没眼呐,像你们这么种人,竟然能好好地活这么久,可怜我的宝贝女儿,我捧在手心里宝贝的女儿,年纪轻轻就没了命,她做错了什么呀?啊?为什么让她遭那么多的罪。
“都怪我啊,我从一开始就不该让何志刚和她交往,我的女儿瞎了眼,我更是瞎了眼!”
小雨怔怔地听着,一些断了的线索,逐渐地连接在一起。
尽管何小雨被打得头破血流,脑袋混沌,但“何志刚”这三个字,让她理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她想起,第一次来季琛家里时,季琛就叮嘱过她,不要跟姥姥提起他母亲,连问也不要问。
小雨那时候和季琛还是一对彼此信任的恋人,她央求季琛告诉她,他母亲到底怎么了。
季琛不说,耐不住小雨磨着他讲。
他不怎么吸烟,尤其是在小雨面前,那天却点了根烟,在湖边跟小雨说了他妈妈的故事。
“我妈年轻的时候,爱过一个男人。他们都是知识分子,一起上山下乡,后来男人有了机会,先回城里,他许诺我妈,一定会来接她。但我妈等来的,却是他和别的女人结婚的消息,而且那个女人已经怀孕了。
我妈受了刺激,几乎不再说话,如果别人来找她说,她只有一句,就是我未婚夫有消息了吗?他要来接我了吗?后来我妈脑子越来越糊涂,看见男人就喊那人的名字。我姥姥和姥爷就把她关在家里。”
季琛停顿了一下。
小雨不敢插嘴,心里缠绕着很多复杂的情绪,眼泪直往眼眶里逼,她是女人,更能体会季琛妈妈的绝望。
季琛吸了半支烟,继续说下去。
“哪儿都有混蛋。有人翻墙进了我家,把我妈欺负了,姥姥和姥爷一开始没察觉出来,后来我妈肚子大了,他们才后知后觉。谁会欺负一个傻姑娘呢?周围的人看起来都很和善。
但一个傻姑娘,尤其还很漂亮和年轻,是能勾起一些人阴暗的那一面的,毕竟她被欺负了也不会说出去,我妈被多少人欺负过,可能只有老天爷知道。
因为发现怀孕的时候,孩子已经五个月了,加上那时候医疗还不发达,怕流产有风险,只好生下来,那个孩子就是我。”
季琛把烟蒂碾碎在脚底。
小雨倒吸了一口冷气。
季琛歪头看看她,揉了揉她的头发,又帮她抹了把眼泪。
“傻瓜,你哭什么。”
“琛……”
“还听么?”
小雨点点头。
季琛打着打火机,把烟点着,狠狠吸了一口。
“我慢慢长大了,我们也到了城里,我妈却越来越疯,她总是打我,总把我当成了那个女人的孩子。我姥姥和姥爷出门工作的时候,只好把她单独锁起来。
但我妈也有清醒的时候,非常偶然的一些情况,她能恢复一些神智。只要她头脑清醒,对我还是很好的。”
他点了点烟灰,继续说:“我妈走的那天,下着大雨。她脑子难得地清醒,她在门后面,轻声地说着琛琛,妈妈带你去看鱼吧。
我那时候小,也极其地渴望母爱,对于母亲的关心受宠若惊,就算我妈给我个毒药,我都会吃下去的。
所以我开心极了,我从姥姥抽屉里找出来钥匙,帮她打开了卧室的门,我妈就背着我出了家门。
我拼命抓着雨伞的柄,斜撑在我妈肩膀上。我妈带我到了河边,雨点急促地砸在水面上,我看到了很多鱼,妈妈问我开心吗,我用力地点头。
我妈也笑了,我俩在水边看了一会儿鱼。她忽然看着河面说,你终于来接我啦?我都等老啦。
她松开雨伞,顺了顺头发,就好像她肩头还搭着两条麻花辫,其实她早就理了短发。我赶紧抓住伞柄,大喊着妈妈,想把她的神智唤回来,但已经晚了。她突然站起来,跳进了河里。”
季琛夹着烟的手微微地颤抖着。
等烟灰落了一地,烟要烧着他的手指时,他对小雨说:“如果我没有把我妈放出去,我妈就不会死。”
小雨安慰他说:“这不能怪你……”
季琛冷笑了一声:“的确不能怪我,我当时还那么小,所以我最恨的,还是那个对她始乱终弃的混蛋。”
何小雨把思绪从过去抽离回来,她正独自站在楼道里,姥姥早已经关上了防盗门。
她感到一阵眩晕,靠在墙上,慢慢坐在了地上。
原来,那个混蛋,就是她的父亲。
何小雨的确比季琛大一岁,她是父亲对季琛妈妈始乱终弃的产物。
季琛对她的报复,也就说得通了。
何小雨的心结打开了,也重新系上了,还系了个死扣。
她和季琛的的确确是不可能在一起了,他们之间隔着的,是她父亲欠下的情债,是季琛这么多年来承受的痛苦。
何小雨慢慢站起来,该回家了。
但刚起身,便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何小雨已经在医院里。
季琛坐在她床边,冷着脸,眼底有乌青,似乎很久没有睡了。
“我都知道了,琛,对不起。”
何小雨的声音很小,她心里也很虚,做错事的不是她,但她的确也是杀死季琛母亲的其中一个。
季琛看了她一眼:“我姥姥打伤你,抱歉。医药费,我付了。你爸,一会儿就到。”
说完,他站起来,两步便走出了病房。
没给何小雨一个多余的眼神,小雨闭上眼睛,眼泪就顺着眼角淌到了枕头上。
十分钟后,父亲来了。
“小雨,你……”
何小雨冷冷瞧着父亲,打断了他关切的问候。
“没想到,你还干过那么混蛋的事。”
她连一声爸都没喊。
“小雨,你说什么?”
“季琛的妈妈,就是白雅。你现在知道为什么季琛不要我了吧?”
听到旧情人的名字,父亲像被雷击了一般,僵直地站在原地,他嘴唇颤抖,却说不出一句话来,昏黄的眼珠里闪着泪水似的液体。
何小雨别过头去:“行了,别假惺惺了,我看了恶心。你走吧,我不想看见你。”
何小雨出院后,回家收拾了行李,买了张去往南方的火车票,就那么离开了生活了二十几年的这座城市。
临走,也没有跟父亲见上一面。
她也没想到,这一别,几乎成了永别。
她来到陌生的南方城市,找了新工作,开始了新生活。
父亲每个月给她充五十块话费,顺便发一句:话费给你充上了。
她一律不回,反正只要她看了短信,父亲手机上就会出现“已读”。
她也知道,父亲只是在用这种方式确认她还好好的,所以她也一直不换手机号。
父亲犯的错,却让她遭报应,这件事她一直难以释怀。
但要说一点不惦记父亲也是假的,所以父女俩就默契地用这种方式保持着联系。
直到那个周末,她接到父亲老朋友打来的电话。
“小雨,你爸脑溢血了,你赶紧来医院!”
何小雨的脑袋轰的一声,当时正在开会的她,腾得从椅子上弹起来,在同事惊诧的目光下,冲出了会议室。
可这回家的路实在太远,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竟然逃到了一千公里之外。
火车太慢,飞机票买上了,可候机一个半小时,延误一个半小时,飞机落地后到市里又要一个小时。
辗转到半夜,她终于来到了父亲的病床前。
父亲陷入了昏迷,医生已经束手无策,余下的,便是等侯死神的时间。
医生的话在耳边重复,他说如果发现再早一点可能还有机会,但太晚了。
何小雨从来没有这样悔恨过,如果她没离开,父亲就不会突发疾病而无人知道。
她其实已经原谅了,毕竟父亲过去如何,其实都过去了。
父亲对她来说,没有任何罪过,他个称职的父亲,不,比称职还要更好一些,他是个伟大的父亲。
但何小雨总觉得时间隔了这么久,突然回家好尴尬。
现在想想,有什么好尴尬的呢?时间也没多久,不过就一年没见父亲而已,以前上大学的时候,暑假去做兼职,不也是一年就见父亲一两面?
但想这些都已经晚了。
天快亮的时候,父亲睁开了眼睛。何小雨揉了揉哭得肿胀的几乎睁不开的双眼,以为奇迹降临。
“爸,你醒啦!我去叫医生……”
“小雨。”父亲紧紧攥着她的手。
“我在,在这呢。”
“爸很想你。”
这是父亲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两天后,何小雨为父亲举行了葬礼。
进墓园的时候,一个熟悉的身影从人群后面闪过,何小雨恍惚了一下,摇了摇头,季琛怎么会来呢?
他根本就不可能知道父亲去世的事。
等到葬礼结束,何小雨走出墓园的大门,她才知道,自己没有看错。
那个一晃而过的身影,确实是季琛的。
他站在远处,吸着烟,看着她这边。
何小雨没有回避,主动走了过去。
“你来干什么?”
“看看我恨的人,最后是怎么死的。”
何小雨抿紧了唇,早知道是这么一句,她就不过来打招呼了。
曾经爱的死去活来的男人,现在也不敢再说爱不爱了,他们的故事太过复杂,何小雨无力应付,只想回避。
她没理季琛,转身朝山下走。
因为墓园在山上,她没有车,亲戚朋友也都被她打发走了,离开这里走到公路边,还要走很长一段路,她可不想天黑了还在山上晃。
季琛却始终跟在她身后。
起初何小雨不管他,但走了一段路之后,她就发现,她快,季琛也快,她慢,季琛也慢。
何小雨就恼了。
“看你也看了,你还跟着我干嘛?”
“怕你想不开。”
“我要是那么脆弱,早死了多少回了。”
话刚说完,胃部一阵痉挛,疼得她弯了腰,靠在一边的石壁上,直抽冷气。
季琛掐了烟:“怎么了?”
“胃痉挛,过一会儿就好。”
“胃病还没好?”
何小雨拧着眉头瞧了他一眼。
“前两年,你天天催吐,把胃伤了,我都知道。”
“你知道?”
“你爸找过我,他说你天天瞎吃东西,吃完就自己抠出来。”
何小雨的眼泪一下子又涌上来,她以为自己瞒过了父亲,原来并没有。
她更没想到的是,父亲还为了她,去找过季琛。
想都不用想,季琛那时候肯定没给父亲好脸色,父亲却什么都不知道。
想到这,何小雨的心就一阵剜痛,甚至超过了胃疼。
她直起身子,重新往前走,这一回,却被季琛给拉住了。
“你干嘛!!”
“我后悔了。”他把小雨紧紧搂在怀里,“折磨你和你爸,我以为我能好受点,但报仇不是一件快活的事。”
“你凭什么以为,你说后悔,我就能原谅你?”
何小雨继续挣扎,季琛却死死不放手。
“你会原谅我,因为你也想我,我说的对不对?”季琛问。
“鬼才想你。”
何小雨继续折腾,但耗尽了力气,还被他紧紧抱在怀里,气得张嘴在他脖子上咬了一口。
季琛颤抖一下,却没有躲。
何小雨到最后还是没忍心,主动松了嘴。
“要是还不够,可以换这边再咬一口。”季琛指了指自己的另一边脖子。
“你不是有女朋友了吗?”
“嗯?”季琛回忆了一瞬,“那个啊,是我表姐。”
“……你姥姥知道你来找我么?”
“知道,我跟姥姥说,你怀孕了,孩子是我的。”
何小雨简直哭笑不得,讥讽道:“那你姥姥就同意你和我在一起?”
“没同意,拿着擀面杖揍了我一顿,你看,”季琛撩起头发给她头上的包,“姥姥打够了,估计也是没力气了,才问我,孩子几个月了。”
何小雨挑眼皮瞧了他一眼,头上还真有个包。
她不吭声,季琛继续说:“我告诉姥姥,才一个月。姥姥就长叹了口气,扔了擀面杖,让我转告你,怀孕了就不能老吃那么甜食了,对孩子不好。”
何小雨彻底无语了:“你跟我说这个干吗?”
季琛看着她的眼睛,就像跨国山海才来到她面前那样,风尘仆仆。
“我想跟你和好。”他一字一句地说。
何小雨绷着的眼泪终于还是掉了下来,狠狠捶了季琛一阵子。
“好了,别打了,就算把我打疼了,你这爪子也要受不了了。”
“背我下山。”
季琛愣了下,转过身,把后背给她。
何小雨爬上他宽阔的背,就像回到了久违的家。
“你怎么知道我一定原谅你?”
“因为你爱我。”
何小雨这次又咬了他一口:“知道我爱你,你还欺负我。以后还撇下我么?”
“不了,再也不了。”
“那孩子怎么办?我可给你姥姥变不出个重孙。”
“现在抓紧生,也还来得及。”
何小雨的脸红了,捶了他肩膀一下。
季琛笑了笑,没有再说话,过了一会儿,他对何小雨说:“其实今天是我妈忌日,她也葬在这。”
何小雨回头看向山上的墓园,红彤彤的火烧云铺满了整片天空,映红了山上的松柏,像父亲,也像季琛母亲热切的注视。
上一辈人那刻骨铭心的故事,终于轰轰烈烈地落幕。
往后的日子,她希望和季琛一直往前看,往前看,再也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