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童14岁的时候遇到顾薇薇,她第一次看见那么漂亮的女孩子。
白皙如雪花膏一般的皮肤,红润饱满的嘴唇,一双眼睛水汪汪的望着她,认真地说:“你穿长裤真好看,比男孩子还帅。”
从此,水童就再没穿过裙子。她留短发,穿球鞋,扎很宽的皮带,戴蚝式手表,从二楼窗户爬进教务室改考卷,还和隔壁班的男生打架··· ···都是为了顾薇薇。
她俩每天一起上学一起放学,有时候薇薇在水童家留宿,有时候水童在薇薇家借居,一分钟也不愿意分开。她俩还认真的发誓:一辈子都不要结婚,一辈子在一起。
那一年,她们十四岁。
很多十四岁的女孩子要好到一定程度,都会许下终身相伴的誓言。但是随着一天天长大,这些童真的可爱的傻话便都渐渐消散在风里,与女友渐渐疏离,各自走进小家庭里去。
水童却不一样。水童一直都记着14岁的诺言,只想一辈子与薇薇在一起。
但是薇薇要结婚了。顾薇薇要抛下她跟别的男人走了。
她们平生第一次争执,顾薇薇打了她一个耳光,骂她变态。而她也选择了还击。
她们彼此,都尽自己最的的能力,给了对方最深的伤害。
——她杀了顾薇薇。
此刻,水童坐在我面前,泪流满面的忏悔:“我没想过要杀她。从没想过要杀她。如果能够重来一次,我绝对不会这么做。我宁可死的是我,宁可看着她去结婚、嫁人。”
我相信她说的是真话,因为据说她在杀死顾薇薇后,抱着她的身体坐了一整夜,天一亮就到警局自首了。
坐了五年法制报记者,我仍然没学会对死亡视若无毒。我甚至私心觉得,既然水童已经自首,判死刑似乎太重了一点。
合上采访笔记,我最后问:“还有什么话要说的吗?”
或许是我语气里的关心惊动了她吧。她抬起头,泪光晶莹。忽然很郑重的拜托我:“我不该阻止薇薇结婚的。请你告诉她,我已经不再怨恨她了,如果那个男人还肯要她,那就嫁了吧。”
我薇薇惊讶,她说这样的话,难道忘了顾薇薇已死?
她已经糊涂了,一个判了死刑的人,在心里已经弥留,分不清过去与将来,真实与梦幻。她拒绝了自己已经杀死挚爱的记忆,宁可选择凄凉的祝福:如果那个男人还肯要她,就让薇薇嫁了吧。
我衷心悲悯。不论她曾经做错什么,这个女孩的灵魂是善良的。充满了爱与温柔。
这悲悯使我不忍心提醒她真相,我只能含糊地点头说:“好的,我会转告她。”
水童被枪毙的那天是阴天。云层同铅块一样重,仿佛含了太多的泪水,可就是倔强的不肯低落下来。
然后,一声巨雷,暴雨倾盆而出。我忽觉心情无端悲凉,仿佛有所触动。
回到家,拿起茶几上的报纸,发现自己的采访已经登出来了。我有一点点高兴,不管怎么说,头版头条总是难得的。是对我工作能力的一种肯定,而且会有奖金。
但是也有副作用,就是噩梦。
每次与死刑犯做过最后探访,我都会有好几天的情绪低潮,容易做噩梦,所以长期离不开安眠药和心理医生。
我想一生诉苦:“我每天晚上梦见水童,而且,不论我看什么电视或小说,都会看到那句话。”
“什么话?”
“就是水童临死前托我转告顾薇薇的那句话。”我不得不对医生重述了一遍那次采访的过程。“她好像糊涂了,竟然让我转告顾薇薇,说如果那个男人还肯要她的话,就让顾薇薇嫁给他。”
“那你做到了吗?”
“怎么可能,顾薇薇已经死了。”
医生摊开手:“你看,这就是症结所在。你答应了死者一个完全不可能完成的嘱托,这成了你的心结,所以在她去世以后,你觉得心怀愧疚,潜意识里总觉得辜负了她,所以不论看什么小说、电视都会觉得是死者如影随形。
在提醒你完成诺言,这其实是你的内疚心里在提醒你自己。”
“那我该怎么办?”
“医生不能告诉你该怎么办,只能帮助你了解自己的内心,然后由你自己得出答案。”
我来到顾薇薇的坟前,用手帕擦试着墓碑上的照片,一字一句地告诉她:“水童说,如果那个男人还肯要你的话,就嫁了吧,她已经不再怨恨,也不会再阻止你了。”
离开墓地时,又下雨了。我刚刚启动车子,就在后视镜里看到一个女孩子追着车子跑,一边频频招手,或许是想搭车?
我踩下刹车,回过头——没有人。
然而这时候车门被拉开了,一个穿白裙子的女孩大大方方地上了车,坐在副驾驶上,轻轻说,听说你有话要告诉我?
我惊得魂飞魄散。还以为自己终于完成了水童的嘱咐,从此可以摆脱亡灵了。谁料到,却因此招惹了顾薇薇的鬼魂。我只得背书一样的说:“水童让我告诉你,如果那个男人还要你的话,就嫁了吧。”
“可是,她不要我了。”
“什么,谁?“
“阿沈,我的未婚夫。他不要我了。”她含含糊糊的呢喃着。神情迷茫,言语无措,他总是躲着我,进进出出看也不看我一眼,不论我怎么求他,都不肯坐下来跟我谈一谈。
“他······不看你?”我小心翼翼地问,然而心里已经约莫明白过来,他哪里是不看她,而是根本看不见她。可是,为什么我能够?就因为我对水童有一个承诺,便欠了全世界所有的鬼魂,“活该要替他们做信差?”
“那么,你想跟他谈什么呢?”我战战兢兢地问。心里忽然有点替水童不值,她死刑临头还在醒着她,而“她”心里却只有“他”!
“我不知道”顾薇薇恍恍惚惚。她做人的时候并不是一个意志坚定的人,如今变了鬼,依然有些拎不清,我们的婚期定在十九号,可是,行礼的时候他却没有来。我姓问他,我们的婚礼要拖到什么时候采可以举行?你替我问问他,好不好?
又是我?
我背上冷汗涔涔,不知道该怎样告诉她,你是一只鬼,怎么可能让人娶你呢?
她好像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不知道自己变成了鬼,如果我点穿了她,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她会生气,会迁怒我,报复我吗?一只鬼的报复?!
我不寒而栗。
“求求你了”顾薇薇盯着我,再次迫切的请求,“除了你,我不知道还能找谁,请你帮帮我吧”
“好吧”我到底答应下来,“我去找他谈”
我约了阿沈在咖啡座见,转达顾薇薇的疑问。
他满脸猜疑的盯着我,小姐,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鬼话?
我苦笑,鬼话?可不是鬼话!
“我也知道这荒诞了些,但是请你相信,我不是发神经,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但的确是顾薇薇拜托我的,她求我提醒你,你们之间还有一个婚礼,她问你什么时候才可以娶她?我想,我们是不是该想个办法,安抚一下亡灵,或是做场法事,或是找位灵媒······
我从水童的采访讲到头版头条,目的探访以及顾薇薇“搭车”······
但是,很明显那位沈先生不相信我的话,也压根不打算考虑我的建议,他的眉梢眼角写满了不耐烦。
近乎粗暴的说,行了,我已经听完了你的故事,并且什么也不打算做。我还有别的事,先走了。说着,他已经推开椅子站起了身。
“等一等”我站起来说,有些焦急,也有些悲哀,他不相信我的话,完全无意再纠缠于过去,最重要的是,他,已经不再爱她。
或者,从头至尾,他都不如“她”更爱她!
“如果顾薇薇在找我,我该怎么跟她说?”我追问:“顾薇薇问你什么时候跟她结婚?”
“就说,我明天跟她结婚行了吧?”他的语气里充满揶揄,转身便走,多一分钟也不愿停留。
“可是······”
然而阿沈已经不愿意听我把话说完,只是挥挥手做了“够了”的手势,连头也没有回。
沈先生在那天晚上出了车祸,还不等送进医院就断了气。
我知道是顾薇薇带走了他,因为,他给了她一个承诺,或者说,是给了我一个承诺——他曾经轻率地答应我:“我明天就跟她结婚,行了吧”
于是,顾薇薇便顺理成章地找到他,与他一同往冥界举行婚礼去了。
答应了的事,便要做到。
是我害死了他!
现实水童,接着是顾薇薇,如果不是我一次又一次,因为不忍心拒绝那些不可能完成的委托,违心的顺口承诺,就不会招来顾薇薇的鬼魂,更不会让阿沈死于非命。一切,都源于我最早的一句承诺。然而一错再错,遗患无穷。
我悚然而惊,忍不住想,我曾答应过阿沈什么吗?在咖啡座,我有没有,轻率地给过过阿沈任何允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