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说我脏,那我就死在厕所里吧!」
4月27日凌晨5点,30岁的乡镇公务员吴维,在将整理了一夜的资料和绝笔书上传后,平静的走进家中的厕所,吞下了几天前买好的20粒处方安眠药,并在电饭锅的内胆里点燃了木碳,试图终结自己的生命。
吴维是湖南岳阳华容县人,本科读的人力资源管理,随后攻读了社会学硕士学位,他性格开朗,喜欢开玩笑。同时,他还有一个身份,或者说属性——他是一名同性恋者。
在他上传的两封绝笔信『怨书』和『遗书』中,一封是写给工作单位的,「怨」两位领导因为他是同性恋而揶揄排挤;一封是写给不能理解和接受自己的父母。
如今的吴维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身体逐渐恢复。在世界不再恐同日这一天,吴维与淡蓝展开了一次长达三小时的对话,试图通过讲述自己的经历和反思,去鼓励更多的同性恋者,去坚强、自信的生活。
「我没预料到,那篇关于同性恋的论文对我人生带来的影响」
正如大多数男同性恋者一样,吴维在小学五六年级时的青少年性意识觉醒期,就隐约的感觉到,相比女孩子,自己更被男性所吸引。初高中时期,这种意识越来越强烈,也越来越清晰。
「高中忙于学业,在大学期间,我通过网络开始逐渐认识自己、了解自己,认识到喜欢男生的男生不止我一个人,而是一个庞大的群体。」吴维说,互联网和社交软件的出现,让他认识了朋友,融入了社交圈子,从而快速实现了对自身的科学认识和自我认同。
研究生期间,对于社会科学感兴趣的吴维选择了攻读社会学硕士学位。他的毕业论文则正是基于他对于同性恋群体的观察思考,试图通过社会学研究方法,反映同性恋者在互联网时代的生活方式的变化与其背后的社会学现象。
「我试图通过增加定量研究的研究方法,用数据反映现实,并得出结论。」吴维说,这不仅能够使研究结果更严谨科学,也能在一定程度上推动人们对于同性恋群体的认识。
不仅如此,在导师的指导下,吴维还在『浙江师范大学学报』上发表了学术文章,从社会互动的角度分析了出柜和不出柜的同性恋者社会学属性的异同。
「我觉得研究是有学术价值的,」吴维紧接着说,「但是让我没有预料到的是,我的研究对我人生轨迹带来的影响。」
「每次开玩笑的调侃,都像拿刀在切你的肉」
「男厕所门后面有同志交友的QQ信息,是不是你写的?」 吴维的同事有一天在饭桌上这么对他说。还有一次单位集体组织的献血,领导特意跑过来问吴维,「小吴,你的血样合不合格?」
「每次有人当众以开玩笑的口气调侃你时,都像是拿刀在切你的肉,时不时都会感受到痛,」吴维在向淡蓝讲述这一切时,语气十分平静。毕竟,这一切已经是他几年工作经历中的日常。
吴维是镇政府宣传教育办公室的办事员,负责政府机构的材料整理和对外宣传等工作。在几年前一次和同事的聊天中,他提到了自己研究生期间曾发表的有关同性恋话题的学术研究。这在他的同事看来,是个「大新闻」。很快,「吴维研究同性恋」的消息就在单位里人尽皆知。
加之吴维已经三十岁,未婚,也没有女朋友。有人介绍相亲,也基本上拒绝,或者吃一顿饭就没有下文了。没多久,同事对于「吴维研究同性恋」的调侃,就变成了对「吴维是同性恋」的调侃。
吴维说,在镇政府文明创建时,一个主任开玩笑说,叫我去充当「男公关」「说不定上面的领导也好这口」。还有一次坐有多位媒体记者的饭局上,领导郑重向来访的记者们介绍,「我们单位的小吴是研究同性恋的。」
「在饭堂里,会有人悄悄指我;走路上,后面人会说悄悄话;在办公室,几个人围在一起讨论,一看到我就一哄而散。」一传十、十传百,「性倾向」这个与工作无关的个人私事反复在吴维的工作中被提及和调侃。
吴维并非一个不堪一击的人,他也曾试图自信的与他人去介绍和交流有关同性恋的话题。但令人遗憾的是,「对于我所做的学术内容,他们并不关心。他们只关心我研究同性恋,我是同性恋。他们好奇、八卦。」
「工作上,我是出了名的认真,」吴维说,「在我负责的具体工作中,老百姓关于民生的留言多,虽然不属于考核范围,但我都会认真回复,因为政府的一句话就可能会关系到老百姓对政府的印象。」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今年三月,在吴维来到镇政府工作四年后,工作上「出了名的认真」的他,不但没有被提拔和评优,反而被调整到了办证大厅,「只有那些工作不上进的人才会被调至这里,这里是众所周知的『冷宫』。」
那段时间,吴维可以一个多月脸上都不见笑容,而在以往,他开朗爱笑。
「我明明很努力,明明对待工作别无二心,却被这样对待。而且我没有办法,我不能接受。」吴维告诉淡蓝,一些同事领导对他从起初的调侃,到后期的中伤和揶揄排挤,直到最后被调到办证大厅,都成了压倒骆驼的稻草。
「他们说同性恋脏, 那我就死厕所里吧」
在被调至办证大厅的几个星期后,吴维的父母听闻他的工作不顺利,前来看望他。这件事情给他带来了更大的麻烦。
「他们在我的房间发现了之前做研究时的调查问卷、文献资料。」吴维从工作单位回到家中后发现,他的父母烧掉了这些资料,砸烂了他的两台电脑。
看到一片狼藉,本就恼羞成怒的吴维,在同样愤怒的父母的激烈言辞下,脱口而出承认了自己是同性恋者,这是他的父母不能接受的。
「恶心」「丢了吴家的脸」「连抢劫犯和杀人犯都不如」「祖坟会被刨的」……这些语句不断的从自己的亲生父母口中喊出。
工作遭遇排挤、家人恶言相向,吴维并没有痛哭或是情绪崩溃。相反,他变得平静。考虑到父母的身体不佳,吴维不再与父母争辩,也不再向父母提起相关的话题。
「我情绪的波动已经在长期的过程中爆发和表现了,选择自杀的过程中是平静的。」
4月27日那天,正值参加单位工作第四年整,在整理了一夜的资料,并将绝笔书发出后,凌晨五点,吴维走进了自家的厕所,拿出了早就买好的20粒处方安眠药,点燃了装在电饭锅内胆中的碳木。
「当时,我坐在那里回忆自己的经历,觉得自己好失败,好挫败。对我的工作、家人,彻底的失望,彻底的心寒。他们说同性恋脏,那我就死厕所里吧。」不知道过了多久,吴维渐渐失去了意识。
当他醒来时,吴维的叔叔已经拨打了呼叫救护车的电话,他的婶婶在一旁失声痛哭。那时,他的身体冰凉。医院对他进行了洗胃,并诊断为一氧化碳中毒。
「我爸爸很惊讶,我没被骂,反而被很多人支持」
在吴维从持续数日的头痛和恶心中逐渐恢复过来以后,他已经成为了一名「网红」。他的绝笔书引发了大量网友的关注和担忧。
「有人给我连发一二十条评论安慰我;有人特地为我组建了微信群鼓励我;有人找到我的电话打电话给我开导我;甚至还有人给了我职业规划上的建议……我能够真切的感受到他们的关心。」吴维的个人微博「吴维在歧路」在一夜间关注者增长至两万,大量网友给他鼓励,为他开导。
而网友对于吴维的支持,舅舅也将其告知了他的爸爸。「这出乎了我爸爸的意料,我没被骂,反而被很多人支持。我是同性恋者这件事,他之前认为特别丢人,认为祖坟都会被挖,现在能够看出他放宽心了一些。」
实际上,在经历了自杀、成为「网红」之后,吴维的生活和工作将变得更加不可控。「对于现在的处境,其实我特别的迷茫,特别的彷徨,但是我还是觉得不要放弃。」吴维在和淡蓝讲述时,口气坚定。
吴维说,也许很多人都在经历和他相似的经历,但是如果能有机会和那些绝望的人对话,他会说,「希望你们不要做傻事,活着就有希望。再坚持几年,这个社会一定会变得更好,社会对于同性恋者的接纳程度会更高。这需要过程,但是不要放弃。虽然我现在也特别的迷茫和彷徨,但是不要放弃。」
在全世界的努力下,同性恋正在被正名
的确,吴维并不是一个人。
就在三天前,2019年5月14日,15岁的初中生小硕,表示自己长期遭受校园霸凌,父亲的暴力使他手骨脱臼,老师称他为「新时代的变态」。最后,小硕在微博上留了一封「遗书」后失踪。
吴维、小硕……令人揪心的案例还有很多。
仍有大量的地区,依旧存在着严重的恐同现象。人们对于同性恋的不了解和偏见,让同性恋者们面对着调侃、暴力、恐吓以及伪科学的“矫正治疗”。
与此同时,在北京、上海、广州、深圳、成都、西安、杭州等大城市,对于同性恋者的包容和尊重已经与过去不可同日而语。大街上,商场里,不难看到手拉着手、打情骂俏的同性情侣。同性恋者们也能够通过线下、线上等丰富的渠道去认识朋友,生活在阳光之下。
就在世界不再恐同日当天,台湾地区同性婚姻完成合法化,5月24日起可登记结婚。
截至2019年5月14日,包括荷兰、英国、美国、法国、德国在内,全球已有30个国家和地区实现了同性婚姻合法。在全世界的努力下,同性恋正在被正名。
1990年,世界卫生组织(WHO)正式将同性恋从疾病名册中去除,认为同性恋不是一种疾病或不正常,且无需接受任何形式的治疗;2001年,第三版「中国精神疾病诊断标准」将同性恋从精神疾病分类中删除。
无论是事实还是研究都显示出,社会对于同性恋者越是开放和包容,新增艾滋病感染人数就越低。
2018年4月15日,在微博清理「同性恋题材的图文及图文短视频内容」事件的两天后,人民日报评论发表题为「『不一样的烟火』,一样可以绽放」的文章。
文章称,「这应该是一个共识,同性恋绝非一种精神疾病。消除偏见,理解差异,应是社会的信念。希望更多人能放下偏见、消除误解、包容他人。愿每一种爱都不被伤害,愿每一个人都能活出内心的色彩。」
「总有一天,同性恋者能和异性恋者一样,自由的活在阳光下,能顺畅自由的呼吸,不会遭受嘲笑和调侃,不会因为性倾向与大多数人不同被区别对待。」吴维说,他是一名社会学人,他想引用著名社会学家费孝通先生在1990年80岁寿辰时讲的一句16字「箴言」来表达他对未来的期待:
各美其美,
美人之美,
美美与共,
天下大同。
他解释,费孝通先生的意思是说,我们要懂得欣赏自己创造的美,还要包容的欣赏别人创造的美,这样将各自之美和别人之美拼合在一起,就会实现理想中的大同美。只有保持世界文化的多样性,世界才更加丰富多彩,充满生机和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