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前年给小凡装修好的房子，晾了一个夏天，这才终于能住人。我年假回国，到他的新家小住。

小凡是我弟弟，比我小六岁，大四。

可能是我真的上了年纪，从晚饭就拉着他感慨时光荏苒，直到九点多。他倒还是吊儿郎当兴趣缺缺的样子，听累了扭头洗澡准备睡觉。

我在房子里四处转悠，越来越觉得时间过得真快。

他的电话响了，备注是“老婆”。

论理，我应该敲敲他浴室的门，告诉他有电话，或者按成静音等他出来再告诉他有电话，但作为姐姐，我看见了这样一个备注，怎么可能淡定呢？

小凡跟我一样，读的理工大学，这么多年都没听他说过跟哪个女孩子谈恋爱，我以为是理工学校的锅。

现在好了，他马上毕业了，房子弄完了，对象也有了……还差个车，过年就给他买一辆。

所以……这丫头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臭小子还藏着不跟我说。

我按下了接听。

——

电话那头的声音，是个男人。

2

我忘了跟他寒暄了什么，直到电话挂断，我都处于一个懵逼的状态，大脑一片空白。

小凡洗完澡出来时，我很生气，问他这个人是谁。

不得不说，小时候我打他打得够狠还是有好处的，哪怕他现在长到了我踩着高跟鞋也要仰视的高度，他依然不敢对我撒谎。

他咬咬唇，又点点头，默认就是我想的那样。

我是在一个“和尚学校”上的大学，在一个同性婚姻可以得到法律保护的国家工作，耽美文学也能看得津津有味，而且身边的同性情侣不算少。关于同性恋，我能理解，但是出在自家人这里，我一时真的无法接受。

可我也不能再打他，毕竟他长大了，我只能不断安慰自己，希望他跟男的在一起，只是觉得新鲜。但很快我就知道了，小凡其实已经谈过了好几个对象，还都是男的。

我把他打了一顿，哭的人却是我。

我到底在气什么呢？气他没有早早地告诉我吧，让我这样措手不及，都没有一个消化的时间。

尔后，他跟男朋友打电话打到半夜，我听不见声音，但我知道。

3

一宿没睡，我想了很多。

倒不是想夸自己多么开明，弟弟就是弟弟，他有他自己的人生，他自己觉得幸福就好，况且，他还小。

我没打算把这件事告诉父母，他们年纪大了，估计小凡也是这么想的。嗯，我也没打算向他道歉，打了就打了，姐姐管教弟弟，向来不需要理由和道歉。

我跟他说，我要见见他“老婆”。

小凡格外惊讶，他以为我会集结父母和各路亲戚，声明与他断绝关系，把他赶出家门，永远不让他回来。

我说：“如果那男的不是什么正经人，我一准儿这么办。”

其实我想说的是，你就是因为舍不得家人又舍不得人家，才瞒着我们的吧。

小凡可高兴了，比小时候我心情一好赏他一次跟我出去玩的机会还要高兴，吧啦吧啦开始给我介绍他男朋友。

他叫唐双，这名字一听就牙疼。

同届不同校，音乐教育专业，跟音乐学院一起办的联谊会上认识的，南方人，爸妈都在供电局上班，家里有个弟弟，高三了。

有照片，虽然美颜了，看上去也还行，不骚。

4

他们十一放假的时候，我又特意回来了一趟，小孩子的眼光总没有大人的靠谱，我需要帮着把把关。

说请他们吃披萨，男孩子来了。

长得确实白净，跟照片里的差不多，戴眼镜，五官也周正，有点学艺术的气质，个子不算高，微胖，爱笑，嘴甜且恭敬。

谈及他的理想和人生规划，他说已经考完教师资格证了，今年能考研就考研，考不上就面试个学校当音乐老师，不回南方。

小凡的眼神大概是嫌我问的太多，我没理会。他们年轻人可以相互来电了就开始交往，可我作为长辈，谈话的出发点从来都不是他们幼稚的恋爱冲动，我有责任将我弟弟受到他人伤害的可能性降到更低，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理。

但我也不是为了拆散他们才回来的，我对唐双的印象不错，他起码比我这个亲弟弟要稳当。

小凡从小就不踏实，该学习不学习，整天不是抱着篮球乱窜，就是抱着游戏乱按，好像整个世界都欠他一个mvp似的。初中时候还偷学了抽烟，连续揍了几天之后，学会了把烟蒂藏进可乐罐里。四级到现在还没过，已经想着花钱解决了……

这么一对比，忽然感觉唐双还可以，跟他在一起，说不定小凡能上进些。

5

新年礼物我多准备了一份，车子是给小凡的，钢琴是给唐双的，放在了小凡的新房里。

因为正值寒假，唐双回了南方过年，钢琴搬来的时候他不在场。

小凡非常激动，拽着我非要给我弹琴，奔奔侃侃断断续续地弹了一首又一首儿歌。给我弹琴是假的，真实目的是让我录给他男朋友看。

呵。

这点小伎俩，他不说我也知道。小凡这种艺术细胞为零的人，能勉强弹出整首的曲子，可见他们没少去练习室约会。

过完年我回到了单位，两个弟弟忙着毕业的事情，联系也不多。来年夏天我腾出了两周的空闲时间，回家看了看父母，看了看他们。

走进楼道就听见叮叮咚咚的琴声，这么悠扬婉转的旋律，一定是唐双在弹，小凡在一边听，再配一脸痴相。

我按响门铃，屋里的琴声戛然而止，不大一会儿，唐双来开的门，笑呵呵地喊姐。

我以为小凡没在家，结果那个兔崽子竟然是在电脑前戴着耳麦骂骂咧咧地打英雄联盟，臭脚丫子翘到了桌上。

直到他屏幕变灰了，才分出神来跟我打了个招呼。

中午饭是唐双做的，我没什么厨艺，凑合着打打下手，小凡就是个废物，只能等着吃。

我看着唐双在厨房忙活，又看了眼井井有条的家里，当然，我没有任何不敬的意思，只是忽然有点想叫他声弟妹。

6

去年冬天疫情爆发，我实在不方便往返，在澳洲过的年。

家里的年夜饭却也没少碗筷。唐双来家里过年了，以“儿媳”的身份。

听说我爸血压高了几天，怕被传染肺炎也没敢去医院，在家里生了几天闷气，年根底下也还是叫俩人回家吃团圆饭了。

这期间小凡做了什么，我不得而知，反正他从小就很难被管住，只要他不杀人越货违法犯罪就可以了，别的，啥也指望不上。

再后来，国内差不多复完工的时候，小凡打电话给我，说他想结婚了。

俩男的结哪门子婚。只办个婚礼法律也不承认啊。早就让你好好学英语以后好移民，来新西兰结婚合理合法，而且我就有理由把爸妈都接来了，还能时常看见你们……

猴孩子把电话挂断了。

7

接到唐双的语音通话，是在小凡挂我电话一周之后。

原来，他跟小凡从大一就认识了，相处了两年多才在一起。这期间他们对谁都保密了，连同宿舍的室友也不知道。但是在大四的时候，小凡把恋情告诉了我，我同意他们在一起，还送他钢琴给他带礼物，让他觉得被接受的感觉真好。他觉得小凡的家人认可他们了，也想让自己的家人认可他们。

但失败了。

唐双和他的父母大吵了一架，就此离家出走来找小凡，连年也不回家过了。

小凡觉得这么勇敢出柜挺爷们儿，效法了。在年夜饭的餐桌上。

我父母都是生意人，这么些年走南闯北，多少想法开明些，把小凡狠狠削了一顿之后，也没再为难他们。

本以为就此圆满了，可后面的事情有点措手不及。

交通解封之后，唐双的父母杀到了我家，说我弟弟勾引他们的儿子，他妈妈坐地上打滚哭，保姆拉都拉不起来。

话说的难听，唐双替二老道歉了，但没妥协。

可是唐母以死相逼。

我妈也不退让，她说她就这么一个儿子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你丫的有两个呢，自己想作死没人拦着。

唐母一头撞在了墙角外沿，额头破了。

8

唐双跟着他父母回了南方，工作都没来得及辞。

回家后相了两次亲，全都不了了之了，他妈妈大概觉得寻死很管用，唐双不得不找了个拉拉。

下个月结婚。

唐双的这通电话打了很久，他没告诉我他喝没喝酒，但我听得出来，他醉了。

我给小凡回了电话，问他结婚的事。

小凡回答得相当佛系，随便什么时候。

“你也是想找个拉拉吗？”

“不然呢？我同性恋改不了的姐，我总不能骗婚吧。”

“爸妈知道吗？”

“知道，上礼拜爸还蹦高儿盖我来着。”

结果，两人就好像比赛一样，前后脚办婚礼。

订机票，体检，隔离，回家，出席典礼。

两场盛典，四个红包，每人1314。

他们礼成拥吻的时候，我没像其他人一样鼓掌，我知道他们的秘密，沉重的秘密，自己背负着，渴望被理解，又害怕被看穿，在这样矛盾的世界，艰难地寻找着同行的人。

祝福是给到了的，写在红包里：

愿你的心之所属，能陪你一生一世。

9

澳洲的项目差不多能独立运行了，我决定回国发展。

小凡说不打算生小孩。“如果有人问起就说媳妇身体不好，还能赢得不离不弃的好男人称号。”

俩人也不住一起，给女方买了楼上的房子，说是省的别人扯闲话。以假乱真做成这样，也是没谁了。

小凡交了新男朋友，游戏里认识的，是个比他小两岁的混血儿，研究生还没毕业，两人已经确认了关系，只是还没见过家长。

“你还想见家长？他妈要是磕死在你家你赔得起吗？”

“不会，他高中就出了。他爸也是。”

我被噎得没话，只能扫视他猪窝一样的家，这本来是个挺新的房子。

钢琴上的灰比别的地方要多一些，我知道，它再也没有响起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