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以后,无论我在哪个城市看到205路公交车,我都会马上被一股不可名状的落寞感波及内心,所有的思绪都会被拉回到那个热烈又决绝的属于我们的夏天。
大三的第一个学期,学校准备将最老旧的那栋宿舍楼拆除重建,便趁着大四学生基本都出校实习的时候,把那栋宿舍楼的人整合到其他宿舍楼,小林子就是这样来到了我们寝室。
我们是一个四人间宿舍,之前两年都只有和我同班的另外两人住着。
小林子和我们是同系不同专业。
那天是我给小林子开的门,初见他并没有给我特别深刻的印象,只感觉是一个长得特别黑,初看不惊艳,但是很耐看的男生。
小林子把行李拉进宿舍,很局促地和我们打招呼,介绍自己的姓名。
后来听说,辅导员通知他们宿舍所有的人,新宿舍的床位少一铺,必须分出一个人去到另一个寝室时,其他人都不太愿意去不同专业的寝室,是小林子主动提出要来的。
后来的相处中,我问过他这件事,他说无所谓,可以认识更多的人难道不好吗?嘿嘿。
我不置可否。
初识的那段日子是开心的。
我们之前的三人都已经习惯了互相揶揄对方,比如总是故意说“谁谁谁今天和女生互动有点多哦”“我给你的小孩取个外号吧”之类的话题,另外两人便会很默契地组成一个阵营,一唱一和地让对方红着脸无法反驳。
小林子来了以后,我们三剑客便把目标从内部转向了他。
小林子和我们的上课时间基本是错开的,我们下课以后,还没到宿舍就会大声地喊,“小林子乖乖,把门开开,爸爸回来了。”
小林子也不气也不恼,任由我们自娱自乐。
那时偶尔会有女生直接来寝室找小林子。现在想来,他应该是很受欢迎的类型,身材高挑,爱打篮球,腹肌轮廓分明,对谁都温柔,永远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
但是在那段没心没肺的日子,我竟没觉得小林子的吸引力对我有这么致命,等到发觉的时候,已经无法自拔。
我从上大学以后就一直在一家酒店做兼职。不是家庭条件不好,而是自己的性取向不同于大多数人,总是对家人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愧疚感,所以除了学费尽量不伸手向父母要钱,可能也是想着若是以后有一天终究要向父母坦白,他们想着我的辛苦,稍微能心疼我一点。
大概一个月左右,小林子和我们的关系已经可以算很铁了。听另外两个室友说我每天几乎都会去兼职,他表现出了很大的兴趣,他问我能不能也推荐他和我一起去兼职。
我所做的兼职是在离学校不近也不很远的一家酒店,每天五点下课以后,坐半小时205路公交车去到目的地,吃饭,六点上班,主要是负责上菜和回应顾客需求,十点下班,赶最后一班205路车回到学校,学校宿舍十一点关门。
兼职工作不轻松,工资也绝对不能算多,属于“物美价廉”的劳动力。我和领班说了一声,小林子第二天就和我一块去了。
工作没什么大问题,一到下班时间我就赶紧催促小林子换衣服赶公交车。小林子开始还不疾不徐,直到我们气喘吁吁地勉强赶上公交车,他才后知后觉地说,“还好还好,不然要流浪街头了。”
我没好气地回他,“你以为钱这么好挣,你看我基本每天都这样。”
小林子点着头,“是是是。”
每到这个时辰,公交车乘客都很少了,但是我们还是会选择最后一排。
我问了小林子晚上工作怎么样,顺便聊到了家庭情况。
小林子回答,“我爸爸去世了,妈妈是卖保险的,也挣不到什么钱,所以让你带着我搞点生活费,让我妈能轻松一点是一点,嘿嘿。”我有点不知所措,从来没有听他说过家里的情况,原来他是因为这个才跟着我来的,我本来还以为他只是图个新鲜。小林子故作轻松地说,“也没什么,等我毕业就好了。”
“嗯。”我有点尴尬地不知道说什么。
我们静静地坐着。晚上的车程,司机已经把空调关了,车厢内潮湿闷热,好在打开车窗,夏夜的晚风便把和着蛙声虫鸣的清凉带了进来,很是舒服。
很久都没有说话。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大腿已经和我的大腿紧紧靠在一起,我侧头看向小林子,他已经累得睡着了,头微微仰着靠在座位上。
我们离得很近,近得几乎能清楚地看到他脸上的小绒毛。不得不说,仔细看看,小林子真的挺帅的。
长长的睫毛微微抖动着,比起平日里憨厚的模样,此刻安静沉睡的姿态反倒让我有些心疼,橘黄色的路灯轻柔流泻在他坚毅的侧脸上,投下淡淡的剪影。
我看得有些出神。
我们都穿着短裤,他腿上的毛发随着车子的晃动摩擦着我的大腿,明明是炎热的季节,我浑身却起满了鸡皮疙瘩。
我没有把腿挪开,不仅是我的腿,这份触感,也同样波动了我的心。
日子一天天溜过,平淡又充实,一种特殊的情感在心底慢慢躁动起来。
我经常会在打菜的时候多打两个,或者买一大袋水果,招呼室友一起来吃,其实私心只是希望小林子能多吃一点,他的餐盘里总是不见荤腥,平时也很少吃水果。
在每晚的205公交车上,我总是给小林子看最近看到的搞笑视频,经常不自主地大笑出声来,引得其他乘客频频侧目,然后我们调皮地捂住嘴,互做鬼脸。
又或者我们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一人一个耳塞,静静地听我最喜欢的音乐。
那段日子是我最开心的一段时光,205路的末班车也是我最期待的一段旅程。
我们的关系变得越来越亲密,亲密到在南云天没有干净内裤的时候可以互相穿对方的内裤,然后偷偷捏对方的屁股。
我肆意地享受着和小林子在一起的时光,我内心里早就私自把他当做我最亲密的爱人。
然而,快乐的时光总是过得飞快,转眼大四,我们都没有读研的打算,开始投简历找工作。
我和小林子说好了,一起去应聘一家本地的大型企业。幻想着以后就可以天天一起上班一起下班,休息的时候一起钓鱼,一起游玩,或者什么也不做,静静地坐在一起,听我喜欢的音乐。
大四开学,我们兼职的次数慢慢变少了,有些事也慢慢变得不一样了。
起初,兼职下班以后,公交车上基本不玩手机的小林子开始频繁查看手机。偶尔寝室熄灯以后,他会悄悄地出门打电话,我的心里隐隐不安了起来。
终于在他连续两次在半路撇下我,自己夜不归宿以后,我问了他到底怎么回事。
开始他还故作神秘不肯告诉我,最后我在他喜形于色的神情里也大概猜到了,“你,谈恋爱了吧?“
他还有些羞涩,打开相册给我看那个女孩,说是他的高中同学,以前就喜欢她,那个女孩也和我们在同个城市上学,这个暑假在老家他们偶然遇到,就这样开始了。
虽然心里早有预期,但是亲口听他说出的那一刻,还是感觉到心里被撕开了一个大口。
往日的嬉笑、关切,还有公交车上无数的夜晚,原来都只是我的一厢情愿。我不过是用我自以为是的深情制造出了一个虚妄的泡沫。
现在又被他亲手戳破了。
人生下来就有各种各样的身不由主,感情的事最是不能操控。想要的都得到,得不到的都释怀,只是这个世上最美好的祝愿。个中道理我怎会不知道,我只是不甘心,或者可以说是心里还有那么一丝丝不切实际的幻想。我故作镇定,但我的心里愤怒、羞愧、不甘化作了一股敌意,直指那个未曾谋面的女孩,顺带着对他,我也冷漠了起来。
我开始对他爱搭不理,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很关切地问是不是我家里出什么事了。可是他越是关切我就越是觉得怒不可遏。我偏执地认为是他明明对我没那种想法却还来招惹我,和我那么亲密。我单方面对他输出冷暴力的同时,自己也煎熬得像身处炼狱。
终于有一天下班以后,等公交车的时候他问我到底发生什么了。我淡淡地说没事。他越发大声,“是我做错什么了吗,让你生气了吗?”我可能只是在气自己,我不想承认我的付出原来都不值一提。
连日的压抑快让我窒息,嫉妒愤怒冲昏了头脑,我眼睛通红,盯着他,“我喜欢你,我不仅仅想和你做普通朋友。”他一脸不可置信,呵呵,本来我还以为我故作姿态的这些天,他再头脑简单,也该对我的心思有所察觉。显然没有。
“不要开这样的玩笑。”他脸色难看了起来。我瞬间卑微了起来,“你能不能和我在一起?”
他的眼睛没有看我,我拉了他一下,他突然抬头,眼里我看不到一丝怜悯和爱意,我看到的分明是厌恶和憎恨。
我心如死灰,我感觉自己卑微得像人人都能踩踏的尘土,我不敢等他回答,我自己先逃了。那晚我没有回寝室住,第二天回到寝室,发现小林子的东西竟已经全部搬空,搬到了另一个寝室。
我回来之前假想了一万种以后怎么相处的方式,万万没有想到这一种,如此决绝。
后来我去了最早来我们学校秋招的上海公司,我没有考虑太多,只想逃,我不敢面对他,我也不确定自己还会不会做出更疯狂的事。临去实习前,好几批的同学分别请我吃了三餐践行饭,他都没有来。
一个和我和他都熟识的朋友,问我们俩出什么问题了,我回他,“我打破了他最重要的一件东西,他怎么都不原谅我了。”我一开始觉得都是他的错,是他背叛了我。
但事实是,我大错特错,是我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固执,是我的贪心自私,把我的一厢情愿强加在他的身上,把他压得透不过气来。他应该也是把我当成真心的朋友对待吧。是我打破了一切。他没有和任何人说,独自承受着,这已经就是他对我最后的温柔了吧。
独自一人在上海,忙碌的工作让我暂时能不去想他。休息的时候,我总是乘船去崇明岛,在西沙湿地的芦苇荡里坐一整天,看着芦苇从满目苍凉到郁郁葱葱。长江水滚滚东流,一如我对他不了了之的情愫。
毕业那一个月,公司没有给我们专门回校领毕业证的假,回不去的同学只能让学校将证书寄来。
我知道他进了我们当时约定一起应聘的那家公司,他肯定会回校的吧。
于是我求同事和我换班,一个月硬是没有休息一天,换了一个礼拜的假,回到了学校。
我不是为了再上演什么苦情戏,我只是一想到毕业以后,可能就再也见不到面了,我就心如刀绞一般,必须再见他一面,哪怕不说话,远远的望他一眼也好。
在校门口我看到我们乘坐了无数次的205路公交车的站牌。
我不禁想象着,如果什么都没有发生,我们以后会是什么样,还是会一天天在205路公交车上度过或欢乐或安静的夜晚,直到毕业吧?他应该会很快结婚吧?他最好的朋友之一应该有我吧?应该会请我当伴郎吧?我们多年以后谈起205公交车应该是带着笑意感慨万千的吧?
在我发呆的时候,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是他。只不过他身边牵着的是他相册里的那个女孩。
他也看到了我。
我突然慌乱了起来,心虚地马上把视线移开。
他会不会过来打招呼?如果过来我该怎么回应?心里预习过很多种再见的方式,可是真正见到却还是这么手足无措。
可是,当我再次把目光收回到他的方向,他却已经坐上了公交车。
一别都门三改火,天涯踏尽红尘。依然一笑作春温。无波真古井,有节是秋筠。
惆怅孤帆连夜发,送行淡月微云。尊前不用翠眉颦。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同样是老友送别,我们竟走到了这步田地。我们终究形同陌路了。又一个夏天开始了,而我们的夏天早就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