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年龄大了，要考虑考虑他们。」

离开武汉，这句话一直回荡在我脑袋里。晚饭后，我静悄悄地坐在沙发上，低头玩手机。一直到十二点，妈妈终于察觉到我有些不对劲，问我怎么还不睡。

我怎么还不睡？因为我按耐不住自己，想要出柜。

你应该明白我当时的心情，呆呆地坐在那里，大脑是一片空白，不知道如何开口也不知道该怎么说。紧张的时候咽下去的口水都是酸的，我不断咬着嘴上的死皮，不知所措地看着妈妈。

妈妈显然很少见到我如此无助的样子。连忙问我怎么回事。在武汉不开心吗？是钱被骗了吗？还是被人欺负了？

多么希望妈妈可以直接猜出我想要说的是什么。可惜她没有，我只好一遍一遍地回答：不是，不是，不是。眼眶再也承载不住弥漫的雾气，泪水挣扎涌出。

对外公开性倾向，叫「出柜」，我一直觉得这个词太轻描淡写。怎么会像走出柜子这么简单呢？每一个同性恋即使再巧舌如簧，对于这个问题，我们的嘴巴都像被针线牢牢缝住；说出真相，需要用力一点一点把嘴张开，崩断那一针一线；还没出声，就已经血肉模糊。

「妈妈，你知道我喜欢男生吧。」

01

我知道这有点太突然，但一时冲动不就是压抑许久后的火山爆发。

来澳洲的第一年，周末和姐姐约出来吃饭，我告诉了她我的性倾向，当时希望她可以为我日后向父母坦白提供一些支持和帮助。遗憾的是，姐姐并不理解，她再三叮嘱我千万不要告诉父母，他们不可能接受。

本来以为这事就这样不了了之，暂时打消了出柜的念头。我还太过年轻，没有经济独立，也没有稳定的感情。直到一次假期快结束的时候，妈妈来澳洲的前一晚，弟弟突然给我发了条消息。

「哥哥你跟妈妈说你是GAY啦？」

「我没说啊。」

「那妈妈怎么知道了？她说来了要和你谈这件事。」

看到消息我顿时慌张起来，没有任何铺垫也没有任何准备，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兴师问罪，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和当时的HOMESTAY(寄宿家庭)倾诉。

HOMESTAY是一对很友善的夫妇，妻子叫Tina，他们有个儿子也是GAY。妈妈来澳洲后和HOMESTAY一起吃饭，Tina特意把他儿子和他男朋友叫来，希望可以让我妈妈感觉到同性恋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可能出现在任何一个家庭中。

恋人的亲密总是在不经意中流露出来。吃完饭回家路上，妈妈疑惑为什么他们两个关系那么好的样子。

「他们是一对呀。」弟弟回答。

妈妈脸上明显摆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啧了一声， 「这怎么能行？」

直到离开澳洲，妈妈也没有谈性倾向的事，但她对此应该已经心知肚明，只是得由我主动将这层窗纸捅破。这层窗纸后面，是个天大的马蜂窝。当时的我，根本没有做好准备面对那铺天盖地的指责。

02

此刻，坐在旁边的妈妈是满脸的惊恐和不相信，她不相信她的儿子，敢跳伞敢蹦极，男子气概十足，却想要依偎在另一个男人的怀里。

我一点点向她解释：我从小就感觉自己喜欢男生，所以从来没有过女朋友；这不是我决定的，也不是我有意选择；同性恋并不意味着女性化，我的人生也不会因为这个就走向万劫不复。

只是不管我怎么说，妈妈都没办法接受，我看着她的面孔越来越陌生，越来越陌生。从来没有觉得母子之间的距离这么远过，明明相互对视的两个人却像是隔了千山万水。她眼里的我也一样吧，一起生活了二十年的儿子，此刻就像从未了解过似的。

「如果你真的是同性恋，那我只能说我不接受，我没法有一个喜欢男生的儿子。」

「那就当你没有这个儿子吧。」

03

第二天，爸爸急急忙忙赶回来，说他一夜未眠在网上查了很多资料，希望可以和我好好谈谈。网上能查到的我都看过，对同性恋的形成无非是这几种解释：天生的、家庭环境、感情受挫或受周边影响。

我没被猥亵过，更没留下什么阴影，和异性连情感都没产生过，更别提感情受挫了。如果非要从后天因素中找答案，那就是从小父亲陪伴得少而母亲强势的家庭环境了吧。但我从不觉得这会成为GAY产生的原因，这样的家庭结构在中国再常见不过了。我不是半路变成GAY的，我生来如此。

看着爸爸布满血丝的双眼里充满了焦急和无助，我知道他多么希望听到我是GAY的原因是受身边环境影响，或是一时追求潮流而误入歧途。不知该如何应答，便邀请爸爸一起看『天佑鲍比』。

这是部有名的出柜电影，帮助很多同性恋与父母取得和解。但观看的过程对我简直是一种折磨；我蜷缩在沙发上，感受着鲍比的感受，他经历的艰辛和痛苦敲打着我的心窝，让我疼得真真切切。

鲍比跳下天桥的那个瞬间，偷偷瞄了爸爸一眼，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冷漠地令人心慌。那一刻，我的心仿佛跟着鲍比一起破碎。

「你不要试图改变我的想法。」

电影结束后，爸爸丝毫不为所动，直勾勾地盯着我，盯得我心里发毛。实在忍受不住当时的压力，躲回了房间。

许久，爸爸推开我房间的门。「你是男性角色还是女性角色？」

「我都可以。」很想跟他们争论同志情侣之间不是男性角色和女性角色的关系，但我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解释，于是作罢。

「那和你前男友时是什么？」

「你所谓的女性角色。」

爸爸听完后眉头紧皱，沉默了好一会，又问道：「那你感觉怎么样？」

「挺好的。」

「你是心理上『好』不是身体『好』对吧？」

「没有，都挺好的。」

04

爸爸气得不轻，痛风发作，腿肿得连路都走不了。我知道心里的苦比脚上的痛更令他难过，但实在黔驴技穷，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

朋友建议我卖惨，诉说一下这些年的不容易，父母心一软便不会再为难。我实在演不来，对于性倾向早已释怀，没什么不容易也没受什么委屈，更不想徒增父母的愧疚。

家里针对我开了无数次会议，每次都火药味十足，不管我怎么说，他们都能给一个让我接不上话的回答。

「我真的没法喜欢女生，一直就喜欢男生。」

「你不去试一下怎么知道，万一喜欢只是自己不知道呢？」

「我不是因为受澳洲影响变成GAY的，在国内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喜欢男生。」

「那你为什么不在国内的时候就告诉我们？一直到现在才说。」

「同性恋没有变多也不是潮流，只是随着社会更加包容，有更多人选择出柜。」

「那你为什么要选择这个时候？是不是因为澳大利亚同性恋可以结婚了？」

用「百口莫辩」来形容当时的我再合适不过了，我就像恋爱中被男友怀疑出轨，解释什么都不对。

所幸这些谈话不是毫无用处，爸爸妈妈有一个颇为开明的立场：如果我的性倾向被证明是天生的，不可改变，那他们不会要求我因为社会的压力而去找LES假结婚，更不会让我隐瞒性倾向去欺骗另一个家庭。

然而在关键问题上，我们无法达成共识。

他们不认为性倾向会是天生的。关于性倾向，他们以为就像是我小时候做错事一样，只要认错改正，一切就会相安无事；或者觉得是我生了一场可以治好的大病，只要我愿意配合，去找最好的医生，就可以得到医治，恢复健康。

「那就去找医生吧，找最好的医生。」我说。

05

去北京的动车上，戴着耳机单曲循环『THIS IS ME』。音量调到最大，世界却是如此安静。沿途的风景不算好看，灰蒙蒙的天和灰蒙蒙的地连成一片。多希望可以长双翅膀，自由驰骋在天地间，搅开这片混沌。

医生是个很有亲和力的人，帮我回忆起了从前一些快被淡忘的事。我们聊了很多，她表示明白和理解我的处境，会帮我做开导父母的工作，但需要我有耐心多花时间陪着父母，也希望可以多和我聊几次，好好研究我性倾向的形成原因。

之后医生单独和我父母聊。我坐在诊疗室外，呆呆看着窗外，北京环境真差呀，傍晚了空气还这么浑浊。房间里嘈杂的谈话声和走廊钟表滴答滴答的走秒声斑驳在一起，让人分不清时间的快慢。

我不知道医生和我爸妈具体说了什么，但爸爸明显是不满意讨论的结果，愁眉锁眼，不甘和挣扎都写在脸上。

「我真是后悔把你送到澳大利亚。」

06

闹这一出后姐姐看我的眼神十分冷漠。她可能有些恨我吧，恨我将爸爸气得痛风发作到有史以来最严重的一次，恨我将本来和和睦睦的一家闹得鸡犬不宁。

一直觉得我们姐弟之间的相处方式很奇妙。从小到大我们没有打过一次架，吵架的次数都很少，爸妈对此甚是欣慰，外人也常常羡慕说我们相处得太好了。

我不知道这真的是关系太好了还是过于和谐了。越长大，我越发现我们之间似乎没有别的姐弟那么亲密，不会嘻皮笑脸，不会分享彼此的秘密，客客气气的，甚至有点相敬如宾。

有时候真搞不懂她，当初让我不要跟父母讲的是她，后来告诉妈妈的也是她。这是一次开会的时候妈妈承认的。

是的，家里还是不断针对我开着各种会议，主题不外乎就是探究我性倾向形成的原因。

我有些不明白，医生要研究，父母要研究。真的那么重要吗？为什么同性恋就一定要去追究是先天的还是后天的？为什么没人去研究异性恋的形成原因？因为在大家的印象里，异性恋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而同性恋就是特殊化，就是「异教徒」。

每次会议自然也是剑拔弩张，最后闹个不欢而散。

我知道在爸爸眼里，当时的我多么可恶，只要我承认是后天因素导致的性倾向歪曲，一切就都有转机，但我一口咬定自己生来如此，掐灭了他最后一点希望。他绝望地看着我，颤抖着双唇。

「我看了网上的很多资料，觉得我做的已经比大多数家长好很多了！没有拳脚相加，也没有限制你的自由，更没有带你去做那些电击疗法。我已经找了全国最好的医生做了所有我能帮到你的，为什么你就是不愿意配合一下！」

爸爸声嘶力竭的样子终于让我明白，出柜不是难在鼓起勇气走出柜子，而是你推开柜门后，就再也回不去了。

那时我赌气在想，可能谎话连篇、欺瞒一辈子才是同志的生存法则吧。

但是，如果我们不能坚持做真实的自己，那生命对于我们自身的意义，又剩下什么呢？

「爸爸你知道电影里上帝为什么不救赎鲍比吗？因为他本就没有罪。医生也治不了我的，因为我没有病。」

07

父母是爱我的吗？当然。但是他们口口声声说爱我，希望我可以过得开心，却连我选择幸福的方式都不认同。

妈妈说，得知我是GAY对她来说比外婆得癌症的打击还大；爸爸说，别读书了，他也不工作了，只想找个地方和我好好生活。

查资料，看医生，他们对同性恋的了解不比我少，只是不愿意接受。他们选择性地接收看到的信息，执拗地认为是澳洲改变了我，任凭我说什么都没用。

也许只有时间，才能慢慢地冲淡这些固执、偏见和不理解，但不知道时间可不可以将我和父母由此产生的天堑般的鸿沟，重新缝合起来。

08

在医生的劝说下，爸妈最终还是同意了让我回去读书。

回澳洲的时候，爸爸送我去机场。站在安检处，他突然说了句：「新的一年了，希望你能做出改变，给我个惊喜。」

听到这话心里顿时五味杂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抛开是非对错不讲，那一刻只感觉爸爸像个孩子。他像我小时候期待他回来能给我带礼物一样，期待着我能有所改变，给他个惊喜。

爸爸对不起，我注定给不了惊喜。

虽然当时有点丧，但我依旧相信，终有一天，爸妈会为拥有这么一个儿子而感到骄傲。

「时间到了，我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