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老家是西北的一个小镇，父亲在国营的氮肥厂工作，工厂的员工统一都住在家属楼里。

大概是千禧年左右，我读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他们家才搬进家属楼。我听说有新的小孩子过来了，特别兴奋，妈妈就放我去找他了。

那个小男孩，名叫叮当，只比我大一岁，现在想起他的印象，就是很白，眉清目秀，很瘦弱，穿着朴素，脾气很好，但胆子很小。

我和叮当很快成了朋友。

叮当好像经常搬家，因为他给我讲过他呆过的许多地方，也给我他收藏的小玩意儿，乱七八糟一大盒，也送了我一些。小叮当给我讲许多有趣的故事，我回家就转述给爸妈。爸妈觉得我交到一个有意思的新朋友，就放任我和他粘在一起，吃饭时找不到我了，就去他们家拎我。

我好像因为莫名其妙的事情揍过他，小叮当也没向家长告状，这使得我当时对他印象颇好。

我经常带着自己的小玩具去找他玩，他也拿小画板画我，real丑，也real可爱。当时年纪小，在我的世界观里面，觉得一个家应该就是爸爸妈妈和孩子这个样子。

而他，当时只有一个爸爸在家。

我跟我妈说小叮当只有一个爸爸，她深表同情，以为叮当妈妈早故，去玩耍的时候，会往我兜里放点零食，叮嘱我和叮当分享，尽量多照顾他。

印象中，叮当父子俩，过得比较粗糙。房间很乱，各种东西乱七八糟地堆放。家里通常不开火，三餐都是去饭馆打菜回来，再不就是吃泡面。我三餐定时，小叮当可以下午三点吃个午饭，晚上我该睡觉了，他说要回去吃晚饭。冬天小叮当脱了外套，就剩个短袖了，像个摇摆的晾衣杆。

小叮当看上去一副饮养不良的样子，邻里会时不时给小叮当送个汤，或者自家的手工衣服。

02

有一次我们家照了全家福，我拿着照片去给他看，把家里人一个一个指给他，这是我爸爸，这是我妈妈，这是爷爷，奶奶。

他惊奇地瞪大了眼睛，说： “你有妈妈？我只有两个爸爸诶！你还有爷爷奶奶！”

我当时年纪小，并不清楚世上有同性恋这回事，以为他爷爷奶奶和妈妈一样，已经过世。至于他说的有两个爸爸，我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只记得为了不让他想到妈妈，就拉着他出去玩了。

他爸爸白天上班，下午会带着小零食小玩具回来，对于玩具，我和他都是破坏式玩法，一大筐玩具，没几个完整的，全都缺胳膊少腿。但他爸也乐得看我们折腾。

某一天，我去找叮当玩时，他们家多了一个叔叔，很瘦，很温柔的样子，话很少。他不和我们一起玩，多半只是帮我们收拾下东西，递点零食。

脑海中有一个画面特别深刻，那年轻的叔叔坐在椅子上，不说话，就静静地看着小叮当和我玩，时不时转过头对着叮当爸爸浅笑。

小叮当悄悄告诉我，那是他小爸，他是爸爸和小爸养大的，没见过其他亲戚。

小爸在工地干活，每隔几天就会回来，那段时间不知怎么的，不打算去了，所以在家属院常住。

03

小叮当家住了一年多，也没什么人来找他们，周围邻居也和谐。叮当爸爸和我爸是同一个厂。记得我爸说，当时那个厂选工人进去，要考试的，非常红火。

我爸和周围人，都以为叮当爸和小爸是俩兄弟，后来知道并非如此。也许，流言蜚语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吧。

其实我现在想想，如果叮当爸爸当时对外宣称，他和小爸是亲兄弟，他们的处境是不是会好点？

家属院是个神奇的地方，嘴碎的妇女们，把家家的隐私，理直气壮地当茶余饭后，洗衣烧水时的谈资。

我没有亲耳听见关于小叮当家的流言蜚语，只是妈妈对小叮当的态度开始有变化。之前会欣然同意我去找他，到后来面露难色让我少去，到最后直接不允许我和叮当玩耍。

十几年前，家属院的人，包括我父母在内，不知道他们的世界里有没有“同性恋”三个字，但是他们确实认为叮当爸爸和小爸的关系，是病，是心理变态。

父母都在同单位，家属院的孩子常常吃百家饭，别家妈妈叫孩子吃饭时，也会顺便把没吃饭的孩子叫到自己家吃饭，晚上再送回去。但对于小叮当，很多家长开始避之不及，视若无睹。

叮当一家在家属院的处境，越来越难以立足。如今在楼下遇见，很默契地，你绕这边，我绕那边。

记得有一次，一对邻居夫妇带着我和他家孩子在院子里抓虫子，叮当爸和小叮当也来了，虽然隔得很远，邻居夫妇还是将我和他家孩子的眼睛捂上。

从手指缝中我瞧见小叮当，他看起来很伤心，恍惚间觉得是一抖一抖的，大概是想哭又憋住了。

04

也记不清隔了多久，叮当小爸没有出现了，我猜测是回家结婚了。从那以后，叮当爸爸开始喝酒，常常满脸通红，腿上老是一道一道红印的，楼道里常常有叮当爸爸的哭声。

一向热情关心人的邻居们没有一个去慰问，任凭哭声从楼里飘到整个家属院。我听那哭声，觉得害怕，也不敢去找叮当了。

再后来，他们就悄无声息地搬走了，那间屋子干干净净，像他们之前没有来过时一样。再后来，我也搬走了。

前不久，我回到那个家属院，老楼已经推倒了，残垣断壁上都是杂草。心里觉得特别难受，不知道是物是人非的惆怅，还是对童年的怀念，总会想起小叮当。

小叮当你现在还好吗？对不起。

05

后记

我们两家后来失联多年，我也是通过儿时其他玩伴，了解到叮当家后来的情况。

叮当爸爸是他的亲生父亲，至于是形婚还是“同直婚”我不清楚，叮当的妈妈在哪里也不知晓。叮当小爸后来妥协回去结婚了，也有了自己的孩子。叮当爸独自带着他生活。再之后，厂垮了，又是下岗，叮当爸过不下去了，就搬走了。

小叮当职高毕业就结婚了，没多久又离婚。

我也没有再刻意联系小叮当，我们不会再有故事了，我们的生活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作为一个异性恋，我依然觉得，同性恋在小地方，太容易被经济条件和社会舆论压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