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柏俊从前台接过身份证和房卡的时候,他的内心是有些慌张和窘迫的。他看着身份证上的黑白半身照,他恍惚觉得那照片变得陌生起来,仿佛那不是他自己,而是别的一个与他不相干的人,即将在这家酒店的某个房间下榻的不是他柏俊,而是身份证上的那个人。
顺着服务员的指引,柏俊快速的来到了电梯前,指示屏上赫然立着个红色的“1”字,他暗自长舒了一口气,因为这让他免去了长久的等待,虽然只有几秒钟,可这对于此时的柏俊来说已经足够漫长、难熬了,还有什么比等电梯更令人倍感焦急、煎熬的事呢?
柏俊伸手按下“上”的指示按钮,两扇金属门在他面前无声地打开了,柏俊迈着大步、但声音很轻地跨了进去,他生怕动作过大,会使得那狭小的轿厢向下沉去,虽然柏俊并不壮硕,相反,他的体形可以用“纤瘦”来形容。纤瘦的柏俊在电梯门自动合上之前,又按下了关门的按钮,两扇门在他面前无声地合上了,将他放置于一个狭小、密闭、独立的空间,这使得他刚才的慌张、窘迫有所减轻,他这才有了足够平静的情绪去面对捏在手里的身份证。
柏俊再次看了一眼身份证的肖像照,他认识照片里的那个人。虽然那人的相貌和五官里有着一股明显的青涩,与现在的柏俊有着明显的不同,但柏俊还是认出了他,那正是六年前的自己。
柏俊的慌张和窘迫得到了缓解,他终于与身份证上的自己和解并相认了。他把身份证放进牛仔裤口袋,转而去看手里剩下的房卡,卡上贴着一张标签,上面是服务员手写的房间号码,“912”,这是个特别的数字。房间在九层,这意味着柏俊即将与他——柏俊此次前来要见的那个人,在这城市的半空中相见,他们可以透过窗户看地面上的许多人,而地面上的许多人却看不见他们。柏俊这样想着,“叮”的一声,电梯门再次打开,九层到了。柏俊走出电梯,顺着墙上的指引,在曲折的走廊里拐过两道弯,最后来到了“912”的门前。
开门进去,插上房卡,房间里所有的灯陡地亮了起来,前一刻还模糊晦暗的房间立马变得明亮通透起来。柏俊四下打量起房间来,他并不是在挑剔,他从来不是个挑剔的人。
换句话说,即使这家酒店的房间又破又旧,他也认了,但眼前的房间既不破也不旧,而是很干净很整洁,装修风格虽然谈不上时尚大气,但却显出一种淡淡的品味来,这从靠墙放置的两只沙发椅就能看出。沙发椅是日式的,原木扶手配豆沙灰的布面,上面放着印有绿色植物的保证。一只小巧的原木茶几立在中间,上面放着一瓶插花。柏俊不认识插在瓶中的植物,但细长的花瓶和瓶中植物的造型都給了他满意、自信和骄傲。这样的房间是配得上他与他的见面的,他想。
柏俊来到这座城市、在这家酒店开了房间,为的就是与他晚上8点钟的见面。柏俊开门前特地留意了门上挂着的门牌和上面的号码,铜黄色的椭圆形镶着黑色的粗边,上面是一串黑色的数字,“912”,“9”的上部勾出了一个饱满圆滑的圈儿。多么调皮可爱的“912”!“912”使得柏俊忍不住想起自己与他初识的那个场景来,那一天正是9月12号。
一个下着大雨的早晨,柏俊虽然打了伞,可身上的衣服还是不可幸免地被雨水打湿了一半,他拖着湿漉漉的身体闯进即将合上的电梯里,电梯里站着一个人,多亏了他刚才替柏俊按了开门键,才使得柏俊没有错过这趟电梯。
柏俊嘴唇轻轻触动了几下,也不知那人有没有听清从柏俊嗓子里勉强挤出来的“谢谢”两字,不过他一定看到了柏俊向他投去的感激的目光,因为他们两人的目光在刹那间有过短暂的交接,是柏俊率先避开了自己的目光。柏俊不是觉出长久注视对方的不礼貌,而是他那略显自卑的性格和浅薄的阅历使得他鼓不起勇气去长时间地注视一个陌生的男人。他对柏俊来说是陌生的。
柏俊在一家股份制银行上班,同事之间基本都打过照面,每天上下班乘坐电梯时遇到了,即使互相之间不熟稔,也能将对方的底细说出个七八分。这是小城市尤其是银行这样的地方的特点,它没有矗立在大都市中的高档写字楼里的那种礼貌的生分和克制,在这里上班的人总是对周围的事和物进行试探和摸索,但这样的动作还算是规矩、有分寸的,从未逾越雷池半步。
即使柏俊无心去过问别人的家世和背景,也会有人将这些信息传到他耳朵里,大家在办公室里闲来无事的时候,谈论的多半是新上任的银行行长的父亲是公安局局长、隔壁领导在市委有关系之类的话题,如果哪天柏俊突然升迁了,他们在他背后也一定会把他的家庭关系扒个底朝天。
现下柏俊不认识与他同站在轿厢里的男人,柏俊此前从来没有见过他的面孔,那么他一定不是与柏俊同在这家银行上班的同事,他八成是从外地银行过来出差的,因为他与柏俊一样身着深色西装、衬衫领子下面打着方方正正的领带。柏俊故意推到轿厢里边,与门边的他站成了对角线,这样方便柏俊偷偷地打量他。
这是柏俊常常做的事情,用隐蔽而含蓄的目光悄悄打量陌生的男人。柏俊与他们不一样,他们打量的是美丽而有魅力的女人,而他则打量英俊而有魅力的男人,他们并不知道自己被一个陌生的年轻男人打量,就好比此刻站在柏俊面前的这个男人正在被自己背后的柏俊偷偷打量。
他的背挺得很直。柏俊从方才看到的对方的面容大致推测了下对方的年龄——五十岁边上徘徊的样子。五十岁不算年轻,但也绝对算不上老,这样的年纪在很多人的身上仍然焕发出风华正茂的风采,虽然比不上三十岁的男人那般蓬勃、张扬,但五十岁自有五十岁的诸般好。
柏俊从眼前这个五十岁男人的脸上看到了沧桑、沉稳、内敛、自信,这些都是岁月赋予他的礼物。那张脸上甚至泛起了淡淡的皱纹,是长久的操劳带来的结果,长久的操劳同样给了他一种异常干练的气质。柏俊从他的年纪和干练,以及出差来到这里推断出了他的大概职位,虽然柏俊具体说不清,不过他敢肯定那一定不低。
柏俊的目光就着他略显瘦削的身形轮廓一路向上,最后停在了他的后脑勺上。那上面的头发使他与他的同龄人显出巨大的不同来,他尚且有着一头足以覆盖全局的毛发。毛发使得他的后脑勺看上去像一团黑色的毛线,近看才发现那黑毛线团并不纯正,被掺进了一些黑色的细线。柏俊看到了他黑发里的白发,他想那也是操劳的结果吧!“叮”的一声,电梯到达的提示音将柏俊那短暂的打量画上了句号,他与柏俊一前一后走出了电梯。
就如同柏俊以前用目光暗自打量过的无数男人一样,柏俊并不指望能与他们再次相遇,但是出乎柏俊意料的是他们还是再次相遇了。
晚上下班时,天上仍然下着雨,柏俊打着伞站在路边等车,由于他要时刻留意来车的车牌号,好确定那是不是他在滴滴上叫的车,所以他站在了人行道的边缘,冷不防一辆小轿车突然从他身边驶过,车轮从路面坑洼处滑过,来不及躲闪的柏寒被洼里的脏水溅了一身。要是旁人遇到这样的情景,必得追着一闪而过的小轿车小跑两步,然后伸长脖子对着车屁股骂几句比溅湿自己的水还要脏的话。可是柏俊什么也没说,他知道即使骂破嗓子也不能使那辆肇事车辆停下来,更不能使罪魁祸首从车里走下来,换句话说,即使车主下了车走到他面前,唯一能做的不过是说几句抱歉的话,抱歉并不能使他被溅湿弄脏的衣服变干净,柏俊不需要这种没有意义的道歉。柏俊默默地从包里掏出面巾纸小心翼翼地擦拭衣服上的水渍,一个人影闪现在了他的伞檐边。
人影说话了,他对柏俊说不好意思,自己是来出差的,对这里的路况并不熟悉,刚刚一不小心弄湿了柏俊的衣服,希望柏俊能够原谅自己,他还问柏俊住哪里,不介意的话他可以送他一程,权当做赔罪。柏俊停下擦衣服的动作,抬头一看,向他道歉的不是别人,正是他早上在电梯里碰到的那个男人。柏俊对他摆了摆手说没关系不用麻烦了,他说这话并不是因为溅湿他衣服的男人是他曾花费十几秒的目光偷偷打量并从中获得好感与些微的满足的人,即使是别的陌生人,他同样会拒绝对方的好意,他的“滴滴快车”即将抵达将他接走。
对方却不依不饶,他对柏俊说:“别废话了,快上车!”语气里似乎有一种不可置否的坚定,容不得柏俊向他说“不”,柏俊到底取消了网约车,转而钻进了他的轿车里,连柏俊自己这么做是出于对他充满威严的话语的屈服,还是因为早上那十几秒钟从他身上获得的那点好感与满足,或者两者兼而有之。
约半个月后的周日,柏俊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对方首先向柏俊介绍自己是之前开车莽撞弄湿了柏俊衣服的人,上次急着往回赶,没有好好补偿柏俊,今天他来这里看望朋友,希望能约柏俊出来吃个便饭,算是对上次的事赔不是。柏俊这才听出这声音的熟悉之处来,正是半月前那个雨天向他道歉并以一种近乎命令似的语气请他上车的那个男人的声音。
这个熟悉的声音使得柏俊又惊又喜,还有些慌乱,他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勉强平复了思绪对着手机说:“那点小事,您不必太介怀。”柏俊特地称呼对方为“您”,他没有忘记当时自己对他职级的推断。对方再次显现出他的作派来,他对柏俊说了一个饭店的名字,一个时间点,再加一句“就这么说定了,我们到时见!”说完挂了电话,连拒绝的机会都没给柏俊。
柏俊放下手机,心里开始犹豫起来,他拿不定到底去还是不去的主意。自己对那男人的好感使得心底的天平向“去”的那边倾斜了过去,但他很快又向另一边倾斜了过去,他终于察觉出这邀请到来的突兀和奇怪。第一,为了开车不小心溅湿了自己这点小事,特地下车道歉并主动要求将自己送到家,做的是非常到位了,何必再大费周章地请吃饭?第二,两人连彼此的名字都不知道,可他竟有了柏俊的手机号码,对方必定费了不少心思。这样一来,对方的意图可就不是赔礼道歉这么简单了。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会有什么样的企图?柏俊心里很清楚,只不过他现下并不能确定对方是否对他怀有这样的意图,他要去揭开这个谜底。最终,柏俊决定准时赴约。
柏俊到底没能摸清请他吃饭的男人的意图,整场饭局自始至终,对方与柏俊的交谈都始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礼貌和尺度,银行、工作,再加一点对柏俊个人生活带有关心意味的询问,那种上级对下级、长辈对晚辈的关心。柏俊甚至连对方的名字都没问到,唯一的收获就是把对他的称呼由“您”改成了“你”,他对柏俊说:“我不是你的客户,你不要对我这么尊敬。”语气像极了前两次,柏俊只好遵从他的意愿。他还有什么意愿?柏俊一无所知。
又是一个周末,柏俊又被男人邀请去吃饭。如果说第一次吃饭的意图是为了认识柏俊,那么第二次以及接下来的几次则是将两人的关系进行升华,但男人仍未向柏俊表露他的意图,既没有言语上的,也没有行动上的。柏俊隐隐察觉出男人对他的意图,如同他见过的不少与他一样的男人对他的意图,但他又分明感到了男人与他们的不同之处,男人始终没有对他做出任何他以为会发生的事情。
几次饭吃下来,柏俊与对方相处时不再那么拘谨,他把两人的相处形式从上下级变成了平级。有一次饭后,男人主动提出载柏俊去兜风,柏俊没有拒绝。男人将他带到一处僻静的河岸,自己先下了车,柏俊跟着下了车。男人倚在护栏上点燃了一根烟,他问柏俊要不要,柏俊摇了摇头。男人说:“也好,小孩子家不要学坏。”柏俊却噘着嘴说:“我才不是小孩子呢!”男人噗呲一声笑了,“那你说说,你不是小孩子是什么?”柏俊想要分辩,不料身体忽然陷进了一个结实有力的怀抱里——男人一把从背后搂住了他。柏俊的心跳骤然加剧,他期盼已久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男人抱了柏俊许久才将他松开,这一抱加速了两人关系的升华,也确立了两人的某种关系。柏俊享受男人及这种关系给他带来的满足和愉悦,那是一种被照拂被关怀的感觉。男人后来到柏俊所在的城市来找他不再是仅仅带他出去吃一顿饭,饭后必得开车溜一圈,男人把柏俊搂在怀里,摸摸他的头。柏俊情愿被他搂着,他将头枕在男人的肚子上,他感觉出了那里的微微隆起,柏俊用手抚了上去,有那么一瞬,柏俊似乎把他当成了父亲——一个在柏俊的生活中缺失了许久的角色。
男人后来见柏俊的频率变得稀疏起来,他的工作很忙,柏俊理解他的忙碌。可最近两人近乎一个月没有见面了,柏俊思念对方了,柏俊主动给他拨了电话,说要见他,如果他没有空来看柏俊,柏俊可以主动去他所在的城市之中看他。男人没有拒绝柏俊的主动,他给了柏俊一个地址,约定了两人见面的时间,晚上八点钟。
为什么定在晚上八点钟,而不是七点甚至更早?柏俊想早点见到他,毕竟柏俊每天五点半就准时下班了。也许男人要加班,他工作忙,这是他许久没有去见柏俊的原因。也许男人并不忙,这只是他敷衍柏俊的一个原因。也许他下班后要先回到家中,与妻子共进晚餐之后,才能用编好的借口向妻子撒谎离开家中一会儿,他是有家室的人。
柏俊知道他有家室,这是柏俊从他戴在右手无名指上的戒指获取到的信息,他甚至有一次与柏俊独处的时候,无意中说起自己的孩子——一个比柏俊小不了几岁的男孩,男人说起自己的儿子的时候,尽管他的语气很平淡,可柏俊还是听出了里面的骄傲和自豪。男人的骄傲深深地扎痛了柏俊的心,男人的自豪愈发地衬托了柏俊的自卑,柏俊甚至有些嫉妒那个未曾见面的男孩,嫉妒他的父亲、他的家世。柏俊只能将男人搂得更紧。
柏俊对男人有家室这一点并不介怀,他情愿他有自己的家人和自己的生活——柏俊或者别的像柏俊这样的人给不了他这样的生活。柏俊曾想过如果让男人的家人知道他和自己的关系会怎么样?可是说到底,他们俩是什么样的关系呢?男人在工作之余偶尔驱车过去带柏俊出去吃个饭,有时再一起找个地方兜一会儿风,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柏俊觉得两人的关系有些类似朋友,往年交的那种。可他们的关系又不是朋友,朋友之间讲究的是对等,可柏俊和他在一起并不对等,柏俊在心里总是不自觉地有些依赖对方,柏俊枕在男人的小肚腩上的时候,心里觉得很踏实很安全。除了这片刻的踏实和安全感之外,柏俊再无其他的索求。他知道如果自己是个女孩,与自己保持这样的关系对一个结了婚的男人来说意味着什么。柏俊是男儿身,他不需要男人为他付出什么,更不需要他为自己许下什么承诺——基于对妻儿的背叛的承诺,从始至终,柏俊需要的只不过男人所给予的片刻的踏实和安全感。
想到这些,柏俊的心涌现出一股久违的宁静和安全感,仿佛男人的到来和出现就是为了给他这种感觉似的。柏俊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刚刚获得的宁静立马烟消云散,转而变得心潮澎湃起来,因为屏幕上赫然映着“7:56”几个数字,这意味着男人很快就要到来,也许他已经到了楼下,也许他已经进了电梯。
柏俊在逝去的一分一秒里幻想着他渐渐逼近的步子,电梯将他载到9楼,他顺着墙上的指引一步一步地来到“912”房间,或许他在抬手敲门的瞬间因为看到了门牌上的数字儿略作迟疑了片刻,回忆使他踌躇不前。柏俊胸膛里的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着,似乎要不可遏制地跳出胸腔。
“咚咚咚”,几声清脆的敲门声传进了柏俊的耳朵。男人他最后敲响“912”的门,柏俊“噌”地一声从床上起了身,他的心像爆炸了的热水壶一般向门口奔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