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做过最勇敢的事是什么?」
「活下去,」妖怪说。
赌命
2010年的夏天,凌晨2点,熬夜偷偷打游戏的「妖怪」从自己窄小的不到6㎡的卧室出来,准备上厕所。妖怪有反锁门的习惯,从卧室走出来后,他带上房门,然后不自觉地将门把手向上提了一下。
「咔嚓」一声,把自己锁在了卧室门外。
环视客厅,只有一张比妖怪年龄还大的红木沙发可以睡觉。但上面没有垫子,硬得睡不着。妖怪的本能反应是「把爸爸叫醒」,但瞬间就否定了这个想法,因为被爸爸发现偷玩电脑,落在他身上的巴掌可能比「红木沙发」带来的伤害都大。
无计可施的妖怪在客厅里走来走去,他抬头瞥了一眼窗外,想到了一个方法。
妖怪准备从客厅的窗户跳到室外的横梁上,再把横梁当做跳板,从卧室的窗户进屋。
这间住着奶奶、爸爸和自己的三室一厅的房子处在整栋楼的第十四层,「从室外回到卧室」显然不会是任何一个人的选择,但是妖怪却觉得可行。
妖怪从小在内蒙古长大,在他生活的那片区域,有很多三米多高的凉房,他经常在房顶上跳来跳去,宛若平地。但他选择从楼外跳进卧室,更多是害怕被爸爸发现后的挨打。
妖怪站在客厅的窗台上,脸朝着室内的方向,右脚先迈到窗外去找落脚点,但室外的窗户和墙之间没有落脚处,妖怪只能选择落在两个楼之间的横梁上。
横梁比窗户低很多,妖怪只能死死地抓着窗框,像猫一样延展着身体,尽可能地向横梁靠近。然后,腰部用力,靠一个惯性稳稳地站在了横梁上。
站稳的妖怪开始借着月光观察着周围。横梁更靠近客厅大窗户,离卧室的窗户距离有点远,可以跳到卧室外面的空调挂机上,然后再爬进去,但是这个距离依旧有点远。
妖怪的腿有点抖,他想原路返回,但回头发现,刚才向下跳了一段距离,已经没有退路可言。
月光晴朗,妖怪向下看了一眼,依旧黑黢黢。
「你小的时候不是不想活了吗?」妖怪在心里对自己说,「跳不过去,就如愿了啊。」
14层楼,40米,一个中型跳楼机的高度,在这个横梁上站得越久,腿抖得越厉害。在十几秒的心理建设后,妖怪决定继续向前。
妖怪面向卧室的空调外挂机,身体微蹲,左后脚微微离地,让重心无限地向横梁的边缘贴近,然后左腿猛然发力,跳向了一个未知的结局。
家暴
腾空一跃的那一年,是妖怪上高二的那一年。
这个从5岁就开始想过自杀的少年,在这一年终于「如愿」了。
妖怪自杀的起因和他的爷爷或多或少有些关联。爷爷在妖怪三岁那年去世,爷爷在离世前对妖怪的爸爸嘱咐,「一定要让小严(妖怪)好好学英语。」本来是对妖怪期待的一句话,不料却成了妖怪的噩梦。
「那时候太小了,记不清了,好像是从三岁开始爸爸教我学英语的,」妖怪说,「但爸爸动手打我,是从6岁开始的,我记得很清楚,从6岁到12岁,一共6年。」
后期的英语课,大部分都是爸爸把『新概念英语』的磁带放进收音机里,让妖怪跟着读。然后,爸爸会在某一句按下暂停键,问妖怪这句话的意思。
倘若答不上来,爸爸的脸色就会变得严肃。所以「不知道」是妖怪最恐惧说出口的三个字,每次听到「不知道」,爸爸都会像街机里的人物一样,积攒着怒气值,攒满之后就是一次毁天灭地的「大招」。
「其他的家长打孩子都是先抬起手,等孩子保护好了再打在胳膊或者身上。他不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爆发,爆发了就直接用手打在我脑袋侧面。嗡的一下,我就蒙了,」妖怪说。
「他还会随手拿起身边的东西往我身上砸。有一条皮鞭是他去草原玩,别人送给他的,他拿起来就直接抽在我的身上。我从外面捡回来的有拇指粗的铁链他也会直接打在我的身上,第一次被铁链子抽的时候,脱下衣服浑身都是血条子,发紫的那种。」
「他说,『以后我再打你,你就说爸爸别打我了。』但我说完这句话之后他打得更凶了,还说我没有骨气。有的时候还让我在书包里背着砖头在外面走,或者把我关在一点光都没有的卫生间里,」妖怪说。
而这些过分的惩罚和暴力行为,只因为妖怪没能记住英语单词。
这样的英语课一般在周末上,每周要上一到两次,轻松的周末变成了妖怪最恐惧的日子。英语辅导课的「折磨」,让妖怪对「家」没有了期待,他心里的那个家早已经被爸爸举起又落下的拳头震得粉碎。
在这个「家」生活的妖怪,习惯睡觉的时候锁门,这样更有安全感;和爸爸奶奶坐在一起看电视,想笑的时候会忍着,不发出任何声音,因为他觉得笑是在表达感情,是一个交心的过程,他不想让爸爸知道他的情绪。
「他不和我说话,我也不会主动和他说话,」妖怪说,「我最开心的时候,就是自己一个人在家。」
有一次爸爸出去买菜,妖怪自己在家。他看到厨房的水池上摆着一把比纸抽还大一码的水果刀。妖怪拿起那把水果刀,用双手握着刀柄,拿刀刃抵在脖子上,慢慢地按下去。
下毒
「我觉得疼,也胆小,就松手了。」这是妖怪离自杀最近的一次。
差不多在妖怪6岁的时候,家里的墙壁重新粉刷了一遍。妖怪喜欢雪白的新墙,有一股奇特的味道,但爸爸告诉他,「离墙远一些,别去闻墙,有毒。」
因为从小生活在父亲的阴影下,这句「墙漆有毒」在6岁的妖怪心里种下了一颗种子。
有一次妖怪被爸爸使唤去倒茶,尚处幼年的妖怪偷偷从家里留着补墙的油漆桶里挖了一勺倒在了爸爸的茶杯里。
褐色的茶水瞬间变得有些乳白,为了避免被发现,妖怪又将「毒水」倒出一些,再补上一些茶水,在确定颜色没有明显泛白之后,又用舌头舔了舔,发现没有特殊味道才端给了爸爸。
「他没发现,但也没发生什么,」妖怪说。
「自杀」和「下毒」似乎是5、6岁的妖怪能想到的摆脱暴力的唯一出路,因为他没有没办法独自面对社会,也没办法选择和妈妈生活。
在妖怪有记忆的时候,父母就开始吵架,在爷爷去世之后的一个晚上,妖怪的爸妈又吵了起来,不占优势的妈妈推门而出,爸爸拿起妈妈的挎包也追了出去。
妖怪说,他哭着喊着『妈妈』也追了出去,最后看到爸爸拿着手提包狠狠地砸向妈妈的头。
从此妈妈再没有在这个家里出现过。过了几年,妖怪才知道,妈妈在离婚时狠心地放弃了对妖怪的探视权。后来,一位叔叔突然出现,这位曾经是爸爸和妈妈的共同好友,偷偷地找到妖怪问他,「你想不想见你的妈妈啊?」
妖怪才和妈妈再见上面,之后便在私底下偷偷地团聚。
「再见到妈妈的时候感觉她的妆很浓,现在看来有种浓到卡粉的感觉,」妖怪说,「但感觉妈妈好国际,带我去咖啡店,还给我零花钱。」
同志身份带来的「雪上加霜」
上初中的时候,妖怪就发现自己喜欢男生。直到上高中接触互联网才知道世界上不只自己「与众不同」。但他依旧自责,为他脑袋里常常出现男男画面而感到恶心。
「那时同性恋的身份真的很让我恶心,」妖怪说。
「我的脑子里会有非常多的同性性幻想。」妖怪无法释怀这样「怪异」的自己,「我觉得这些事只有恶心的人才能做出来。但脑子里的这些画面,越想越兴奋,同时也越想越恶心。」
「我不能接受自己,因为大家对我的第一印象都是比较腼腆、清秀,我不想让人知道原来我是这个样子。」
脑袋里的画面违背了他自己的人设,「大家会觉得我是一个两面人,原来背地里这么恶心,」妖怪说,「这种恶心的感觉,让我有想把手伸到喉咙里去用力抠的冲动。」
无法实现良好的自我认同,也让他在学校里变得孤僻,不合群。
同样厌世的「好朋友」
孤僻的气场为他吸引到了一位女性「好朋友」。
这个好朋友和妖怪一样喜欢动漫,只不过她喜欢动漫的原因是社恐。
高二上学期,学校开办了心理辅导课。被请来的心理辅导老师带大家做一个关于「信任」的游戏,要大家闭着眼从高处向后倒下,大家站成一排,双手交叉接住。
心理老师问大家,「有谁想第一个尝试?」
没有人举手。妖怪看了看周围的同学,举起了手。
那天晚上放学,妖怪的这位「好朋友」摊牌了,「我们不要做朋友了,我觉得我们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你竟然会参与他们的游戏,而且还是第一个举手,这样的事我根本就不会做。」
妖怪担心失去来之不易的友谊,极力解释,「我举手只是为了想提前尝试一下什么叫作恐惧感,以后死的时候就不会害怕了。」
重生
这次被妖怪预习的恐惧感,终于在高二下学期的某个凌晨被「派上了用场」。
妖怪站在十四层楼高的横梁上,在跳跃前他对自己说,「死了就如愿了,如果没死就好好活着。」
妖怪身体微蹲,左后脚微微离地,让重心无限地向横梁的边缘贴近,然后左腿猛然发力,「嘭」的一声,妖怪的双腿跪在空调外挂机上,向前滑行了几厘米。
「起跳的时候腿还很有劲,跳起来之后就软了,整个人都趴在空调外挂机上,好在外挂机很大,能站两个人。」
妖怪跪在那里叹了一口气,然后起身爬进了卧室。惊魂未定的他忘记笔记本电脑就在窗户边,一脚踩了上去,停留在游戏画面的屏幕裂开了。
从那一天开始,妖怪变了。
妖怪身体里那个想自杀的、自卑的、自责的少年,在跳跃的那一瞬间「死掉了」,活着的,是身体里那个愿意努力生活的妖怪。
「那一年之后,我非常认真地学习。我是一个注意力超级不集中的人,一看书就困,但我每天都抱着文化课的书学到晚上12点左右。」
最后妖怪以班级第二名的成绩从职高考上了大专,「我努力了一下,还能考到大专,我挺幸运的,对不对?」妖怪说。
普通,是什么?
「妖怪」是妖怪的微信名,因为上大学时,他看到蔡康永在『奇葩说』里「我们不是妖怪」的发言,便给自己起了「妖怪」这个名儿。「就算自己是妖怪也无妨,」妖怪说。
妖怪的朋友圈封面是一张画质有点模糊的漫画,上面还有一段文字,「我想要,每天都过得很普通,这样就够了」。这张图是他在初中时看到的。
问及妖怪心里的「普通」是什么,他说,以前觉得,「普通」就是拥有一段普普通通的亲子关系,普普通通地和女孩谈恋爱,普普通通地接受父母的房款首付,然后自己过着还贷的生活。
但这些普通都已与他无关。
如今,妖怪的内心已经有了新的想法,「我想攒钱在杭州买房,有一个真正的家,我还想和男友办一场西式的婚礼,我想在婚礼上讲那段英文宣誓,所以在努力地学习英语。我记得我们英语老师对我说,『你没有因为你爸爸而讨厌英语,真是挺难得的。』」
最后
如何应对家暴?
妖怪儿时的家暴经历给他带来了极大的创伤,以及持续性的负面影响。这绝非个例,面对家暴,长期关注心理健康的内容平台「KnowYourself」给出了他们的建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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避免将暴力升级。尽量不要和施虐者顶嘴或者反抗。你需要意识到这是他的问题,不是你的。尽量平静的,不带负面情绪地面对他,并且随时注意自我人身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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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你处于非常危险甚至自我感觉威胁生命的情景,一定要设法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拨打电话急救,或者报警。建议提前准备好一些防身的东西,例如辣椒喷雾,以备不时之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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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保护好自己的前提下告诉他人你的遭遇,其中包括朋友、家人、你最信任的长辈等等。若你不愿马上向他们寻求帮助,他们知道你的情况可以多一个人关注你的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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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留和收集好虐待的证据和文档,这些会对你将来起诉施虐者有帮助。例如随身常备微型的录音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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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你准备好了,制定一个安全计划来终结这段关系。这样的安全计划包括:
a. 准备一个随时拿起就可以走的包,里面装你所有的证件和可以维持你几个晚上所需的物品。这个包一定要看起来非常普通,看起来像一个廉价的小袋子就好。
b. 制定一个逃跑计划包括如何逃跑,什么时候逃跑最安全,之后去哪,有哪些人可以帮我,并在实施前不断自我演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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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逃出安定后,尽快联系有关当局寻求对施虐者的法律制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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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测自己可能被施虐者电话威胁,跟踪等情况的发生。提前做好准备更换电话号码,更换一切可能显示你地址的网络账号密码,拒绝与施虐者联系等。
期待一个没有暴力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