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一点的时候,我是个不婚主义者,但这几年,婚姻已从排斥成为一种嚮往。然而,一直以来纠结于「结」或「不结」间的矛盾,出于我拥有选择结婚的权利,出于我是一位异性恋者。
在台湾同婚合法两週年的前夕,我与相恋十年以上的友人同桌吃饭,他们是安安与水母,是一对已步入婚姻的同性伴侣。我们天南地北地聊,聊他们的恋爱,聊曾否想像过婚姻,聊婚姻的模样,也聊台湾同性婚姻的合法对他们的生活有何影响。
每一次的恋爱,都是在学习认识自己
婚姻始于相恋,我们谈起单恋、初恋、失恋,赫然发现,原来每一次的恋爱,都是一段自我认识的过程,更知道我是谁、我要什么、我不要什么。
「小时候就觉得自己很『正常』,应该是喜欢男生,但我第一个交往的对象,是个女生。分手后,有想过要『回复正常』,试著和男生暧昧、交往,但都无法在一起太久。」水母是一个留著鲍伯短髮、个头娇小的生理女生,她说,在一次次的恋爱与尝试恋爱中,她慢慢体悟,自己比较喜欢女生的身体,喜欢阴柔的气质,但过去曾交往的对象,不只有女生,也有男生。
「我后来觉得,我应该是泛性恋者,就是我喜欢一个人,不会去在意性别。」她望著坐在一旁的安安,幸福地笑了。
我转过头问安安,你什么时候开始注意自己的性别与性倾向?他说:「懂事之后,我就知道自己喜欢女生,但我其实是跨性别者,所以不觉得自己真的算是女同性恋。那份想要成为男生的想望,因为不知何时才能实现,所以也就一直放著。」一边说,安安一边把连帽衣的帽子戴上,酷劲中带点可爱。
我再追问,作为跨性别且喜欢女生的你,其实应该是异性恋?他直点头,并且说「我非常不喜欢自己的身体,不喜欢女性的生理性徵,不喜欢月经来的时候,我时常看著镜子裡的自己纳闷,我为什么会有这些女性性徵?」
即使感到疑惑、焦虑与无望,几十年来,安安拒绝和任何人谈起想变成男儿身,但当他看见其他异性恋男生与女生交往,他很肯定,那是他想要的爱情,他想以男生的身分,谈恋爱。
「但我很喜欢唱歌,也很喜欢自己的声音,所以不会想要变成男生那种低沉的声音啦!」安安笑说,一旁的水母也马上搭话,说安安如果没有喉结,倒也符合自己喜欢的阴柔气质。
我好奇地问水母,结婚前,妳知道安安想成为男生吗?她说,安安真的开始为成为男生做准备,是两人结婚后的事,「但你知道吗?是我告诉他『我觉得你不是女生』,有时候吵架,他会说『那你去找一个女生交往啊!』我才发现,原来我喜欢他,不是因为他是女生,我就是喜欢他。」
正因为喜欢,水母希望安安能够快乐,而看著安安一步步发掘自己的要与不要,她真的很开心。
「想要成为自己心目中的模样,是需要被支持的,不管是外在还是内在,朋友、家人的支持都是很重要的。我很开心安安现在终于愿意去谈有关他身体的事,以前是讲都不能讲,因为一讲到他就想哭。」
这个追求自己的过程,对两人来说,都是学习,不是童话故事,一夕之间美梦成真,而是跌跌撞撞,试探磨合。水母不断提醒,别把恋爱想得太容易,是因为走过最艰难的沟通,现在才能笑著谈!
两人的相恋,是你/妳带著我认识自己,也是我带著你/妳成为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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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结婚,不再是讨谁欢心,而是一种认定,是展现爱意
水母与安安在同婚合法后,成为法定配偶,但他们说,其实早在很早之前,他们就已经认定彼此了。
「其实我们对婚姻的看法很不一样,而且是结婚 1、2 年后才发现这件事的。婚姻对我来说,就是认定这个人是我的另一半,所以所有的事情对我来说,都是我跟他,我做任何决定不再只想到自己,我会觉得那是一个家,所有东西都需要两个人讨论、沟通。」水母说,或许是因为原生家庭的关係,她一直很想要有爱,想要一个家,所以高中以后,当她慢慢觉得自己喜欢女生居多,便不认为自己有办法结婚。
虽然曾经以结婚回前提与异性恋男生交往,但她也坦言「我们之间其实就是朋友,没有情人的那种爱。以前我想结婚,是因为我是独生女,想要让我妈开心。」
当她遇见安安后,婚姻的定义没有变,变的是结婚的原因——不再是要讨母亲欢心,而是我想和这个人一辈子相知相惜。
「其实我跟安安在一起一年左右,我们就认定彼此是婚姻关係,我真的没有想过,有生之年,我的身分证背后可以有他的名字。那个戒指,我还说我要银楼的戒指,我们就真的去银楼做对戒,还找我们家的狗狗公证,在 2009 年 1 月 9 日,我们就觉得两个人是一个家庭,不能轻易放手。」水母说,比起法律,她更在意的,是那种很坚定的认定。
对于婚姻没有特别想法的安安,之所以决定结婚,是为了向水母展现爱。「一开始开放同性伴侣注记的时候,我们就去注记了,那时候旁边有人在登记结婚,拿著身分证一直拍,水母就在那边喊『好羡慕哦!好想要哦!』所以后来同性伴侣终于能结婚,我就赶快带她去。」安安知道,以厮守终生为誓,是向水母表达爱的最佳方式。
而婚姻到底对两人的关係有何影响?水母想了想后说,「虽然我们自己认定结婚十几年,但身边的人不会这样觉得,直到你真的结婚,他们会开始正视这件事情。比方说,安安对于想要成为男生这件事的决定,他在结婚前可能会觉得不需要跟我讨论,但他的朋友会很严厉地跟他说,如果你跟水母没有结婚,你想要怎么样都可以,但你们已经结婚,你应该更负责,所以后来才开启了我们的对话。」
同婚合法,不只允许婚姻,也允许更多元的社会
话题来到同婚合法上,水母迫不及待地和我说:「真正登记结婚的当下,和想像中很不一样,本来以为会很感动,但我却没哭。我从法案通过那一刻开始,我就在哭,我光是想像法案通过我就可以哭,讲到同婚要合法我也可以哭,但真的去登记的当下,我却哭不出来。」安安在一旁笑说,当下气氛真的太欢乐了,连户政事务所的人都觉得我们很搞笑!
水母说,真正让她开始感觉到自己是「已婚人士」,与过去单身的身分不一样,要到登记一年后。
「我慢慢有了感觉,比方说填资料都可以写已婚,或是安安换工作期间,健保可以挂在我名下,我们还可以共同报税。」但是,让她最有感触的,是在一次与朋友的聚会中,与友人小孩的对话。
「那孩子大概七岁,一直都知道安安和水母是住在一起的,我本来想在他大一点时,再跟他好好解释我们的关係,但那天他自己问起,我就跟他说,安安跟水母是相爱的,就和你的爸爸妈妈一样,接著他问我,那你们结婚了吗?我回答,是的,我们结婚了,然后他就没再问了。」
「我从来没有想过,我可以这样跟他说,『我们结婚了』。这五个字是充满力量的,小孩听到,他就瞭解了,就没有疑问了。」水母说,我们在教育孩子的时候,时常给的都是很简单的观念,比如说解释婚姻,可能就是以「因为我们在一起很快乐」、「我们很爱彼此」,简短交代,「所以,当小孩听到我和安安结婚后,他不会再有疑问,因为这样很合理。如果今天同性伴侣在一起很久,很相爱,但却没有结婚,你很难再去解释为什么。」回忆起向家人出柜,安安说,他从小就是很中性的打扮,交女朋友也都会带回家,虽然没明说,但家人或多或少也知道。
水母也说,出柜其实是一个过程,「我从暗示、明示,到和我妈摊牌,期间我妈好像很明理的也有,骂我变态的也有,责怪自己的也有,我们在一起第二年的时候,还曾经在半夜接到我妈打电话来辱骂。但我们在一起十几年,我妈好像也慢慢接受了,尤其在我生了场大病后,安安一直在我身边陪我,我妈说她看在眼裡,才发现,不管我的对象是男生或女生,只要我们过得好,其实就够了。」
任何改变,都是需要时间的,他们说,家人去接受你出柜,也是需要时间的。这句话说得淡,但那是用几十年的耐心与毅力,换来的谅解。
「我记得有一天,我去看我奶奶,她其实知道安安一直都很照顾我,但我从来没有说我们的关係。那天我跟她说,我和安安结婚了,奶奶居然说她知道,她有看到(台湾同志婚姻合法的)新闻,是五月的时候,恭喜我们。」
水母的声音开始有点颤抖,有点想要忍住泪水,然后她接著说:「我听到这裡就开始哭,奶奶也跟著哭,后来我把安安叫进到房间来,他也忍不住哭了。」
我问她,妳有没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那个情绪其实很难形容,好像也不是很单纯的放下什么,因为我和奶奶其实没有很亲,我就只是很想亲口告诉她,我结婚了。我就是想让她知道。」
我感觉水母不想再多说下去,可能是当下她其实说了更多,也可能是还有好多话没能对奶奶说出口,说自己过得很好,有个好归宿,有个可以一辈子陪著自己哭笑的人,和所有异性恋伴侣一样,说「奶奶别为我担心」。
我望向安安与水母,在那充满爱意的眼神中,我很确定,那是爱情。他们的相恋,是认识彼此也认识自己,他们的婚姻生活,则如同许多异性恋者般,有磨擦、有认定,水母笑说:「安安会结婚,都是因为我想结啦!」安安不置可否的表情,不是无奈,是爱怜,他们让这个社会知道,婚姻是两个相爱的人,决定共组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