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原雪纯对于母亲的印象深刻,好比婴儿蹒跚学步牙牙学语,无论是被动还是主动,已经烙印在骨子里了。
母亲有双狭长的丹凤眼,只是淡淡的一瞥,雪纯的心脏就好像被手紧紧攥住,是个霸道的美人。
藤原雪纯仍记得小时候母亲端着盒点心过来,问孩子们:“我盒子里装有几颗点心,答对的上前来领一颗。”
没等母亲说罢,小雪纯迫不及待的上前说道:“八颗八颗,里面装的是大福!”
她离母亲最近,盒盖子是透明的,仔细一瞧就能看见点心的数量。
母亲看也不看小雪纯,把盖子打开,其中赫然放着八颗粉色的大福,她平静的说:“这里有七颗大福,答对的上前领一颗。”
雪纯怔在原地,不知所措。
最先有反应的是雪纯唯一的姐姐,她一袭紫衣,轻盈的就像蝴蝶,立上前来,“是七颗大福。”
母亲足足盯视了姐姐好一会,如果换成是雪纯自己,她一定会害怕到难以抑制。但她姐姐只是平静的垂直脑袋,看不出除了恭敬以外的情绪。
母亲还是将大福给了姐姐。
有了她做开头,其余旁系的姐妹跟着说了“七颗”,陆续也领了颗大福。
唯独雪纯紧紧咬着嘴唇,没有同流。
母亲问道:“一共有几颗大福?”
“八颗!”雪纯不敢看母亲,只能死死的盯着她手中的盒子,里面还剩下一颗大福。
“抬起头看我。”
雪纯逼迫自己抬头与母亲对视。
母亲环视一圈,雪纯眼睛跟着看了过去。所有孩子都毕恭毕敬的手中捧着大福,不敢动弹。
母亲抓起盒中仅剩的大福,只一口就将它吞入腹中,“只有七颗大福。”
雪纯永远忘不了母亲那一瞥,其中的态度是轻蔑还是冷酷,已然分不清了。她只感觉浑身发冷,心脏都冻住了。
饶是多年以后的今天,藤原雪纯漫步在阳光底下,回顾起来,仍阵阵发寒。
前头女仆在领路,身边是年长两岁的表姐。
走过长长的院子,女仆将卧室门打开。
入鼻就是难闻的熏香味。
雪纯神情复杂的望向病床上的母亲,与回忆中的母亲判若两人。
“痛,好痛!尿要出来了,来人给我接一下!”
薄薄的薄纱将雪纯与母亲隔开,女仆的人影闪烁,用夜壶为母亲接尿。
“好痛,痛死了,要出来,接住……”
藤原雪纯满耳都是母亲的哀嚎。
“暂时请小姐们先出去。”
女仆先行让藤原雪纯和表姐出去,去隔壁房间等候。
藤原雪纯叫住女仆,“我妈妈状况如何?”
女仆说:“夫人还算精神。”
“医生看过怎么说?”
女仆摇摇头。
“医生无能为力?!”
女仆声音轻了:“夫人没有请过医生。”
“为什么!”
“夫人得了怪病。总感觉腹痛,总想排泄,却没有一点尿液。而且很能吃,似乎多少都吃的进去,每隔一会都要吃东西,而且……她已经快一个月没有大便了。”
“怎么会这样,那还不请医生!”藤原雪纯有些气恼。
女仆低声说:“夫人请了伊始神宫的巫女。”
“你说什么?”
“夫人觉得自己肚子里有妖怪,请神宫的巫女帮忙除妖。”
“荒唐!”
藤原雪纯既愤怒又感觉到荒缪,偌大的藤原家就没有一个人来劝劝母亲吗。可是她转而记起母亲的霸道,又沉默了下来。
“饿,好饿啊!”
藤原雪纯听得到隔壁母亲穿透墙壁的惨叫声,她呆不下去了,无视女仆的劝阻,直接来到母亲的卧室,就看到母亲不停的接过女仆手中的饭团塞进嘴里。
每个饭团都有巴掌大小,一连吃了十二个。
藤原雪纯吓得花容失色,立刻上前阻止,却被女仆拦住,“夫人已经这样一个月了。”
藤原雪纯膛目结舌,胃口再大的人,顶多吃五个就撑到不行,母亲胃里是装了黑洞吗?
她看着母亲干瘦的模样,活像一掰就断的枯树枝,曾经的美人,现如今脸色就像水泥未干的墙面。
不过十分钟,母亲又大囔起来:“好饿好饿!”
旁边的女仆早有准备,端起茶泡饭的盘子,给母亲接连送入口中,就像工厂里的履带。
藤原雪纯麻木了,她也开始怀疑母亲的肚中是否真的有妖怪,将这些养分全都掠夺走了,不然母亲怎么会这么能吃?
“伊始神宫的巫女来了!”表姐叫道。
在两名女仆的拥簇下,穿着白色衣袍的巫女走了进来。
藤原雪纯感觉这名巫女不应该叫巫女,应该叫“巫婆”才对。
从模样上看是个七八十岁的老婆婆,脸上的皱纹就好像龟裂的岩石,上面布满了青苔。
女仆拉开薄纱,巫女走了进去,低声与母亲说了什么。
没多久巫女走了出来,在最近的柜子上点燃了根香,命令女仆倒碗水进来,就放着香的旁边。
藤原雪纯喊住倒水的女仆,自己主动倒了碗水,放好站在一边,用看骗子的眼神看着巫女,看看她能整出什么花样。
巫女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
不一会就传出了母亲的惨叫,那碗水居然慢慢变成了血色。
藤原雪纯惊讶万分,那碗水是她倒的,绝对没有半点问题,怎么会变成血色?
巫女每念一句,母亲就惨叫一声。
声音越高,惨叫越尖。
随着巫女最后一个类似“呜”的高亢音节,母亲突然没了声息。
她从怀中抽出一把婴儿手臂长的短剑,笃定道:“她肚中有怪兽!”
藤原雪纯感到可笑,不知道是巫女语气好笑,还是“怪兽”这个名词太过滑稽。
可是,她很快笑不出来,因为她隐约看到一道黑影一闪而过。哪怕再次去寻找,已然不见踪影,但她就是看到过闪过的黑影。
“拿着。”巫女凝重的递过手中的短剑。
藤原雪纯不明所以的接过,短剑入手颇沉,似乎是纯铁,没有开锋,跟粗胚没有两样,“要我做什么?”
“舞剑就行了。”
“怎么舞?”
巫女闭上了眼睛,也没有回答。
藤原雪纯眉头一皱,忽然看到黑影悄无声息的又闪了出来。
她吓了一大跳,耳边就听到巫女的念咒声,而后自己的身体居然不由自主的舞动起来。
母亲又开始惨叫,其中杂带着婴儿的哭泣声。
卧室里怪风大作,卷得薄纱呼呼作响。
黑影渐渐凝实,浮现出羊角尖牙的猴子怪物。
藤原雪纯“啊”的一声,短剑脱手而出,直直的插进前方地板。
与此同时,惨叫的还巫女,她一屁股坐倒在地上,大汗淋漓。
藤原雪纯一身冷汗的张望四周,那黑影不见了踪影,看向地上的巫女眼中带着某种敬畏,“怪兽……消失了?”
巫女摇摇头,艰难道:“怪兽太过厉害了,必须要男性家属舞剑才能驱赶走。”
刚刚所发生的一切太过怪异,容不得藤原雪纯不相信。
过了好半天她才接受了事实。
听到巫女要求男性家属舞剑时,犹豫了下,问道:“必须要男性家属吗?”
巫女点了点头,身边的表姐明白藤原雪纯的难处,战战兢兢的问:“我的丈夫或者弟弟可以吗?”
巫女摇摇头,“必须是直系的关系。”
“如果找不出男性的直系家属呢?”
巫女没有说话了,大家都明白其中的利害。如果老夫人去世了,藤原家就要乱翻天了。
老夫人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说什么也得救回老夫人。”表姐着急的冲巫女喊。
“藤原家没有老夫人那就完蛋了。”有亲戚小声说。
“藤原家要乱了。”有亲戚在心中想。
藤原雪纯急得团团转,直系的都是女性,男性不是早夭就是去世了,又有谁能够驱逐怪兽?
忽然,她脑中闪过了雪代遥的影子。
“他可以吗?”
死马当做活马医,藤原雪纯说出了雪代遥的存在。
巫女先是诧异,而后沉默了会说:“能行,只要有这个名头就可以了。怪兽到底不是人,只畏惧个名头罢了。”
还没等藤原雪纯说话,就听到母亲虚弱的声音:“饿,好饿……”
女仆们回过神来,立刻打算给夫人送食物。
母亲发脾气道:“不要你们送!雪纯?雪纯你在外面吗?”
“我在。”
“你给我送进来,可以吗?”
藤原雪纯没有接过女仆递给她的食盘,反而另外拿了盘点心,慢慢走了进去,来到母亲身边。
“雪纯。”母亲轻唤了声,语气竟带着几分哀求。
“该吃点心了。”
藤原雪纯面无表情的拿起一块点心渡向母亲的嘴巴,母亲神色复杂的望着雪纯,说不清其中带着懊悔还是愧疚,全然没有曾经的不可一世。
母亲流着眼泪吃下了雪纯手中的大福,肚中的饕餮被悲伤所填满。
忽地,母亲紧紧抓住了雪纯的手。
藤原雪纯只要微微一挣,就可以轻松挣脱,但她却心情平静的与母亲对视。
母亲嘴唇嗫嚅着,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反倒哈哈大笑起来。
“你要小心你姐姐。”
母亲低声道:“紫夫人亲手杀了……”
藤原雪纯不可思议的瞪大了眼睛,怀疑是否是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紫夫人是她姐姐的名讳。
母亲居然说她……她亲手杀了雪代遥的生父,明明那么恩爱的两个人……
“是大福啊。”
藤原雪纯突然听到背后传来姐姐的声音,她僵硬的扭过脑袋。
紫夫人面带微笑,不知何时就站在那。
一袭紫衣就像飞舞的蝴蝶,直接走向前来,捏起盘中大福一口没入嘴中,盯着盘中剩下的大福,浅笑说:“只有七颗大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