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叫“信奈”的女人,在桌下悄然握住了小泉先生的手,眉宇间有哀愁之色。
小泉先生哈哈一笑,朗声说:“多半是我不行,所以这么多年才没有子嗣。”
雪代遥听他话着实有些吃惊,这种事哪个男人会直言说出来,还说得这般坦荡,仿佛要以此逗趣在场所有人,又见他悄然回应的握住妻子之手,心道:“小泉先生倒是个爱妻之人,就连出来会面也带着妻子。”
雪代遥却不知道,性别不同的大人物会面,一般都要带上亲人或伴侣,为得就是避嫌,免得到时候有人胡说八道也是件麻烦。
不过,这对夫妇倒是真的恩爱,在场人也看得出来。
即使小泉先生大度到拿自己“不孕”来开玩笑,但终归是别人的痛处,三人都没有说话,等小泉先生主动转移话题,问道:“夫人,不知道家主身体如何?”
紫夫人叹气道:“妈妈还是老样子,卧病在床,怪症不见好转。”
小泉先生喟叹道:“我听川岛先生说:‘家主形如槁木、心若死灰,只怕活不转了活不转了。’听得我恼火,狠狠的把他臭骂了一顿。遥记我当年还喊过家主几声‘干妈’,她何等意气风发,怎会沦落今天这等模样?”
他摁了摁桌子,额头青筋条条绽起,说:“三年来,家主病讯我常有耳闻,那是茶饭不思,恨不得第一时间赶过来看望家主。这可是我的干妈啊。”
“咱妈。”信奈失落的提醒。
“对,我们的妈。”小泉先生眼眶都在闪泪了。
紫夫人笑了笑,“小泉先生有心了。”
“这不,我好不容易挑出时间,第一时间不就来问夫人,咱妈的情况嘛。”小泉先生指头弹掉眼泪,问道:“夫人,咱妈情况如何?”
“川岛议员做事太过悲观,脑子里总想着最坏的结果。怎么会活不转?明明我母亲还有好些日子可活。小泉先生骂得好啊,不然我见到他也要骂他了。”
“是啊,明明还有好些日子嘛,这不胡说八道嘛。”小泉先生端起茶来,“夫人请。”
“信奈妹妹也请。”紫夫人端起茶杯。
三人虚空碰杯,都把自己的杯边放得很低,竟是一般低了,谁也没高过谁。
小泉先生嘴唇正要碰茶水,又突然放下,像喝了似的长吁道:“有夫人这句话,我可以安心了。我岳父也多亏了有夫人的支持才能当选,只恨在这关键时期,他没法随意走动,免得徒增是非,所以我特派我来慰问老夫人。”
他说:“信奈。”
信奈拿出了个精美的木盒放在桌上,他把盒子推到紫夫人面前,笑道:“聊表慰问,托夫人转交老夫人。”
紫夫人也早有准备,从底下拿出了个精致的木盒回礼,推到小泉先生面前,“聊表心意,托先生转交老先生。”
两人接过木盒,悄悄打开窥了一眼。
紫夫人看盒中是条玉做得短尺,雕刻的美轮美奂,是道:如意。
小泉先生瞧那盒中躺着头睁了半拉眼皮的狮子,唤作:醒狮。他用指头轻轻一掂,心下凛然,原是这狮子是头金狮,用丑陋的铜漆擦了一遍。
两人同时合上盖子,大笑道:“有心了有心了,来,喝茶。”两人抿了一口,这是小泉先生到这喝得第一口茶。
小泉先生问道:“老家主这病不像病,怎么倒像是妖怪害了?”
紫夫人叹道:“我们都觉得是被冤魂附身了。”
雪代遥在一边听着,心道:“还有巫女让我持剑除妖呢,不过现在影子都没瞧着。”
顿觉藤原家内外都荒唐:自家人没谈论一件老夫人的事,好像又谈论了;外人句句不离老夫人,又像没谈论一样,在借机交易肮脏的勾当。
雪代遥顿觉老夫人可悲,明明是前任家主,怎么会沦落至这种地步?
但听耳边大喝声“哎呀”,吓了他一跳,小泉先生拍桌起身,杯中茶水都在晃,“这不赶巧了嘛,我这‘如意’可是有神官赐福,什么妖魔鬼怪都近不了身,还有‘万事如意’的好兆头。”
紫夫人斜睨了眼他,说道:“听说我母亲床头也有块‘如意’。”
“那是旧的,不灵了。”小泉先生摆了摆手,被信奈揪住衣角坐了下来,他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老的哪比得上新的。”
“是这个道理。”紫夫人说:“小泉先生不必忧扰,我已经请了伊始神宫的大人。”
小泉先生惊讶道:“伊始神宫的大人?莫不是宫主大人亲自下来帮老家主驱邪?”
紫夫人笑道:“我们藤原家哪有那么大的面子,是个姓三宫的老巫女。”
小泉先生说:“那也是翻过半个筋斗的。”
雪代遥常看史书,明白‘翻过筋斗’是中国用来形容开悟的僧人,哪有说翻半个筋斗,又是形容巫女的?
实在是不伦不类,不过看小泉先生的神情,就是多有讽刺的意味。
雪代遥本就不喜欢那个老巫女,心道:“这话倒是说得有趣。”
转头却看见信奈白净的脸庞画满幽怨,倒似个虔诚的教徒,盯着小泉先生仿佛在说:“这般亵渎神宫的巫女,神灵自然不会给我们子嗣了。”
小泉先生没有在意,自顾自的说:“那宫主大人听说是已经闭关有五年了,估计我岳父去请估计都请不动哩。不过传言如果为真,那算算年岁,那宫主少说也有百岁高龄了,只怕早就‘登仙’,也难怪大家请她不动。”
他口中多有揶揄之意,显然是他也请过那宫主,但都无功而返了。
小泉先生正待再诋毁,却被信奈捏住腰间软肉,嘶得一声,也不念了,就听妻子一遍又一遍的念叨:“莫怪莫怪,‘好人前进奸邪退避’。”
小泉先生被她逼得没办法,不情不愿的跟着念了遍祈福语:“‘好人前进奸邪退避’。”
藤原清姬枯燥的坐在一边,看到刚刚还有威势的小泉先生,转而被妻子这般欺负,忍不住偷笑。
雪代遥却没笑,反倒认真的思考这句话祈福语念了有什么用?
不知在神灵眼中,什么才算‘好人’‘坏人’,难不成以‘有用’‘无用’的利害关系区分?
他摇了摇头,感觉祈福语虚妄而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