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汹涌澎湃,在崇山峻岭之间凶狠奔腾,湍急的海浪犹如东淮凶兽舐舌觅食,吞噬一切生灵。
尸横遍野,血腥气弥漫天际,方小禾手握玄铁宝刀“斩草”,兀自喘着粗气,每次战斗过后,他都迫不及待想赶到市镇,找个隐秘地方,然后躲在角落狠狠帮自己发泄出来。
长久以来阴郁压抑的欲望,早就在他体内堆积成了一股火焰,尤其在杀人的时候,更是会迸发燃烧,痛苦无比。
如今中原所有门派几乎全归先天太极门掌控,不单尽缴土地和绝艺,还需听从一百零八殿的指挥调遣,只要脑子不蠢都能琢磨明白,待魔国入侵时,自己这群人一定会是先锋或肉盾,简直和送死差不多,是以相当一部分人都选择退出原本所在的名门望族,竭力对抗大势。
方小禾本是洪武门入室弟子,除了金戈无极刀外,同时还修炼一种武林较为罕见的《金钟童子宝典》,虽严戒女色,但功成后威力奇大,乃横练法门中的绝诣,凭借这两种一流功夫,得以加入琅琊剑楼华茵麾下,对抗先天太极门,磨练自身修为。
此时海风渐大,在峭壁悬崖夹缝中凄厉回荡,这一战短促而峻烈,尽歼太极门孤鹭殿十位高手。
方小禾朝西看去,只见王星禅坐在一块大石上,冷冰冰地给自己包扎受轻伤的左腿,当年荣华显赫、鲜衣怒马的王氏家族二公子,如今下颌已续上了乌黑坚硬的胡茬,两鬓微现星点华发,满面风霜之色,但近两年的生死决战,早已让他的《千秋兴亡诀》诞生了一股血与铁的强悍意境。
离王星禅不远处的严青竹正仔细擦拭着手中三尺长剑,这个青年非常不喜欢代表正直正义的剑锋上残留血渍,方小禾知道他本来不过是春秋书院的一个末流弟子,武功马马虎虎,个性也比较腼腆,有点书呆子气,因此常常被人低估,但他却出人意料的活到了今天。
当初联盟内十七个青年高手不甘平庸,自告奋勇组成先天刺客,专门负责暗杀先天太极门一百零八殿的精英高手,以及南疆八王麾下的妖魔鬼怪,游走生死一线,试图借此压力快速突破武学境界,由于常常孤军行刺,危险无比,如今仅就还剩下九个人,其中居然就包括了严青竹,这也算是个被人低估实力和命运的男子汉——方小禾自嘲笑了笑,自己岂不也是如此?
“怎样?还好吗?小禾刚才那一刀真可谓是鬼哭神嚎。”一个壮硕的和尚走过来慰问说道。
“这次的对手太强了些,不得不用杀招。”问话的道恒为极乐天禅寺武僧,约莫三十七八岁,是诸刺客中年龄最大的一个,精修佛门神拳,动若猛虎,静如佛陀,性子异常和善,哪怕阴沉寡言的方小禾都愿意和这大和尚多谈几句闲话。
“的确是很强。”道恒看了看满地尸骸,双手合十道:“所幸现在孤鹭殿除殿主裴汉飞和首座裴怀玉父女外,已再无习练成罡劲的高手了。”
这时苏寒也走了过来,说道:“东淮大小上百座岛屿,先天太极门还真不嫌远,竟把势力扩张到了这里。”
他是刺客队伍中唯一一个琅琊剑楼的本门弟子,剑术精湛高明,但性子开朗,非常喜欢和他人搭话,方小禾正自邪火燃烧,完全不想再呆在这里聊天分析敌情,刚想建议道恒回城,便听到绣剑门女剑士纪昭仪欢呼道:“这具尸体上有裴汉飞的线索了。”
诸人急忙过去查看,就连冷傲的王星禅也是难掩兴奋之色,若能全灭先天太极门整殿高手,那可就算是耸动天下的壮举,必能给那些投降软骨头敲一个警钟。
方小禾将斩草收回刀鞘,微微侧头,目光越过严青竹,终于看到上官琅璇也动了。
褪去了曾经素雅洁净的春秋礼服,才女化作了追求武道的黑衣刺客,好像是刚才有个对手通晓先天真气,震断了她的发带,使得那一头浓密鬈曲的秀发如同大波浪一样散在香肩,另外海风压迫衣衫,让她本就丰腴曼妙的身段儿更加诱惑,方小禾狠咽口水,深感童子功的折磨快要将自己逼疯。
九位刺客聚到了一起,准备看看裴汉飞的藏身处。
纪昭仪举着一封书函,念道:“责令汉飞率门人于初十速到海神寨,准备接应无忌殿主,收取归海灵柩……落款是皇甫正道。”
严青竹怔了怔道:“海神寨在东淮汪洋深处,我倒是听渔民说过,但归海灵柩是个什么东西?”
“宁无忌可够忙活的,前不久还说要往西楚擒拿神星雪,现在又要来东淮穷折腾。”
上官琅璇蹙眉道:“不管归海灵柩是什么,凭我们应该是奈何不得此人的。”
一年的凶险搏杀,修为最深的上官琅璇、道恒、王星禅三人已经突破屏障,达到了弹指惊雷的强悍境界,但和已然探索天心虚空的宁无忌比起来,委实差得太多,无论明暗刺杀,绝对都是死路一条。
向来聪慧的纪昭仪笑道:“那当然,不过暗杀裴汉飞父女还是挺有把握的。”
苏寒道:“哦?怎么信上说了他们的落脚地吗?”
“那倒没有,可是本地人都知道,欲往海神寨,必过金虹岛,租赁最坚固的五牙王舰,这才能渡过东海最险的天汉乱流,咱们若兵分两路埋伏在金虹岛两条必经之路,或者九人乔装一同潜进岛内城镇,结果掉裴汉飞父女。”
上官琅璇点头同意道:“嗯,有道理,杀一个少一个,说不定还能在他们身上找到归海灵柩的线索。”
道恒接过书函仔细看了看,说道:“裴汉飞的功力大概和我半斤八两,只要探准他的行踪,倒不难解决,就只怕莫要像上个月那样……”
上个月,先天刺客们缜密谋划,正准备刺杀忘忧门的秦婳锦,结果却不幸遇到行踪飘忽的无间王毕昆罗,正巧莅临南州向同僚下达魔后玉旨。
此人至少也是参透了一念万法的魔道天才,修为深不可测,突然遭遇对战下,己方伤亡惨重,壮烈牺牲了六个同僚,才掩护剩余的人逃脱,如今东淮似乎有大事要发生,道恒心血来潮,顾忌又会发生什么变故。
王星禅面无表情的道:“前怕狼后怕虎的话,我们也走不到今天了,如果和尚你觉得不妥,不妨学其他名门正派那样,哭求琅琊剑楼的萧师道庇护便是。”
道恒是佛门子弟,涵养极佳,听罢也不动气,只是微笑念了句佛号而已。
严青竹刚要接话,上官琅璇已经正色道:“做刺客杀人绝不是目的,而是我们都了解,修炼之途当寄骸髓于武道,夙夜不懈,生死无念,戒怖求战,以共臻极峰,自证道于天地之间。”
九人同时想起当初想要疯狂变强的决心,瞬间定下心来。
“我们先把这里收拾干净,再跟以前一样,分开到金虹岛汇合。”道恒知道自己一行人有僧有俗、气势迫人,同时出现难免引人注目,分批乔装行动的话会安全不少。
方小禾低声道:“金虹岛不仅有天下最大的船厂,还有天底下最疯狂的赌场,据我所知裴汉飞赌性极大,不过金虹岛也还罢了,若真是上岛,必会去那个赌场玩两手。”
“疯狂?”上官琅璇重新扎起卷曲浓密的鬈发,奇怪问道:“怎么这家赌场的赌金流水非常大吗?”
她双臂上扬,系着淡金发带,不经意间竟使鼓胀丰满的胸部更加显得高耸,风情无限,方小禾低头面红耳赤,一时忘了回答。
王星禅道:“他说的是龙吻赌坊,那里不兴掷骰子,也不兴推牌九,几乎任何传统赌法对他们来说都算过时的,但渡海来赌博的贵宾比青莲天都和仙门岛加起来还要多。”
苏寒说笑道:“哈哈,不使赌具,难不成还俩人划拳啊?”
“也许真是划拳,也许是拔一簇头发猜单双,也许是比酒量大小,或者猜邻桌杯子里盛的是红茶或是绿茶,香艳一点的话,也可以赌女孩子的……”独行刀客伍看涛见多识广,但发觉还有姑娘在听,也就没继续往下说,打个哈哈改口道:
“呵呵,反正胜负看天,简单的要命。”
王星禅又接了一句:“而且每局金额的数字也是骇人听闻。”
上官琅璇等人均心中凛然,王星禅出生于世家贵族,自幼钟鸣鼎食、家财豪富,由他嘴里说一句“骇人听闻”,必然是个非常恐怖的数字。
方小禾心中恼恨王星禅抢他话说,也常不爽这个落魄公子和严青竹似乎远比自己受上官琅璇青睐,幸亏他整天都阴着张脸,别人也瞧不出他的喜怒好恶,当下补充道:“据说不少有钱的达官显贵为了寻求刺激,也可以自己出钱去赌穷人的肢体、家人、儿女,甚至性命,龙吻算得上赌徒们最终极的修罗场。”
赌博与宗教一样,乃是人类最原始的文明,而投机又是人类最原始的欲望,略一结合,赌场便应运而生,庄家主持下,输家心服口服,赢家心安理得,一切全凭运气天意,但若泥足深陷,无法控制自己的贪婪,那的确会把人变成比鬼还不如的东西,什么事都能干出来。
严青竹笑道:“赌金再大、赌性再疯也和咱们没什么关系,离初十足还有六天半,休息一天,金虹岛汇合后再拟干掉裴汉飞的计划。”
道恒点头称是,简单收拾完尸体后,九人分成四组,先后离开了悬崖。
上官琅璇和师弟严青竹,好友王星禅刚一登船就问道:“感觉等到了龙吻赌坊的话,那个内奸就会现身,势必联合裴汉飞父女对付咱们。”
“不错,连那封突兀的密函都很可疑,大有可能是引咱们上钩的鱼饵。”严青竹想了想又皱眉道:“莫非是纪昭仪?好像谁也没注意她是不是从尸体身上搜出的密函。”
王星禅道:“这个姑娘是华夫人的娘家侄女,如果真的变节投靠了南疆或先天太极门,倒确实是够隐蔽了。”
“不一定。”上官琅璇摇摇头说道:“纪昭仪既然是华家亲戚,留在炎黄峰上刺探琅琊剑楼内部情报,可比暗害咱们有价值多了。”
“如果按这个道理,苏寒的嫌疑也不大。”严青竹沉吟片刻才道:“伍看涛交游广阔,挥金如土,方小禾孤僻冷漠,行踪神秘,道恒胸怀大志,有心天禅寺下任方丈,柴烈年少风流,看起来这四人都很需要大量的金银来维持生活。”
上个月刺杀秦婳锦,满拟凭己方所有高手偷袭做雷霆一击,必能成功,没想到毕昆罗突然出现,十天前,姬家和天元宗的两个青年也是先后遇袭横死,上官琅璇自然就想到了内奸一节,所以这次袭击孤鹭殿行动中,哪怕对手不算太强也是坚持九人同行,但眼看大鱼即将现身,神秘的内奸还是没露出什么破绽。
“我会先到龙吻赌场。”王星禅一脚将快艇蹬离礁石,说道:“到时随机应变吧,这也是对武功的一种磨练。”
上官琅璇也笑道:“青竹,看来你我也要学人赌两手了。”
然而她这位昔日的春秋书院大师姐心里却想着:北燕那般险境都没能奈何叶尘,西楚之行更不会有事,待我突破百圣天道瓶颈,晋升一念万法的绝顶境界后就去找他,唐芊和沐兰亭看起来严肃不解风情,又怎及得上我?
三人目光坚定的傲立船头,遥望东海万顷碧波,均对未来充满了极大的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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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淮土地贫瘠,不适耕种,更别提什么畜牧和工厂,而且天气无常,海岛星罗密布,从古到今都没有什么统一的政权,所以导致本地居民多有不法之徒,可这里又不同于南疆有四大魔门坐镇,致使他们更懂得利用武力之外的东西。
龙吻赌场在外来看,不过是一间老旧仓库,内部却是灯火通明、富丽堂皇,挤满了来自天下各国的玩家赌徒,成叠的银票,成堆的筹码,成捧的金银,成箱的珠宝在这里流动不息。
新手和菜鸡们脸红脖子粗,颤抖地流汗,眼睁睁看着银子推到庄家手里,高手们似乎永远都很冷静,手掌干燥稳定,秉承着见好就收,亏本即走的原则。
创造龙吻赌场的南雅薇每天都会稳坐上层,手捻青铜酒爵,冷漠而公平的控制着一切。
十八年前她来到金虹岛时,还是个蓬头垢面,衣不蔽体的小丫头,仅仅两年时间就用各种手段培植势力,招揽党羽,组织成纵横大海的帮派,最后在龙吻赌场一局赢走了原老板胤青玄的九百八十万两白银、两百万两黄金、五家造船厂、五个铸铁炼钢坊、三间大小赌场,并当众捏碎了输家落水狗每一块骨头。
从此宣告,南雅薇就是此地新的女王,范围虽然较小,但却掌控着至高无上的绝对权力。
近二十年来,她除了替黑白两道走私暗货、铸炼军械、培植海盗军阀、拍卖古董宝器之外,最出名的便是赌场生意和抽佣金。
这两项本都是世界上最赚钱的买卖,财富累积之巨大,甚至连周边的藩镇土王也是望尘莫及。
方小禾刚一走进龙吻赌场,就敏锐看到了南雅薇麾下白衣护卫们沉默的来回走动。
这群人看上去非常斯文,对谁都很客气,武艺也不甚高强,但每人无不腰悬威力犹胜龙牙弩的东淮火枪,谁若敢闹事生乱,轻则打断一条腿扔进后巷臭水沟,重则脑袋开花,扔进海里喂鲨鱼。
这还仅是眼睛可以看见的,暗处还不知有多少,方小禾皱眉,前几天不该武断将动手地点定在这里……在此地暗杀裴汉飞,无论成与不成,都会极其麻烦。
“我的老天爷,哈哈,小公子真乃神人也,一赔五居然都能买中啦!”
大厅中央爆出阵阵欢呼,一位衣饰华丽、眉目俊美的少年把桌上至少几千两金票全都揽进了怀里。
方小禾心中暗妒,这华衣少年看起来养尊处优,最多也就十五六岁年纪,居然敢赌那么多钱,真是他妈的投了个好胎。
“说得好。”少年亦是兴奋莫名,大笑道:“谁刚才给公子爷叫了好,谁就有赏。”
说着,抻出近三分之一的金票,一手甩向天。
有钱不捡是白痴,周围赌客高兴得发狂,但龙吻的白衣护卫们既不制止,也不跟着去捡,就只是稍微维持一下秩序,显得比普通军队还训练有素。
“喂,你是不认识金票的蠢呆子吗?”那少年忽然对着方小禾喊道:“如果不喜欢金子,倒可以过来这边,我请你喝一杯酒。”
方小禾不想太引人注目,只能强忍戾气,应了一句:“这里有大把貌美的姑娘,你却请我喝酒?”
“没办法,感觉这里也就你还顺眼些。”少年摊手叹了口气道:“有些人啊,我真是看见就不舒服。”
方小禾冷笑转身融入人群,懒得再继续纠缠废话,但随后的呵斥却又让他停下了脚步。
一个健壮的中年夫人怒道:“口无遮拦的小毛孩子,知不知道我们裴怀玉小姐是何人?
嘴里放规矩点!“
“公子爷我还真不知道她是什么人。”少年扬眉撇嘴,做个不屑的鬼脸,“只知道你们输钱之后啊,快变得不像人喽。”
“好大胆的竖子狂徒!”
包括那健妇在内的数个中青年武士立刻手按剑柄,怒目圆睁围了上来,若在中原的话,绝没人有胆量敢这般讽刺先天太极门首座级高手。
龙吻白衣护卫不动声色,但目光已经集中在了这一台赌客。
方小禾自然也很关注此行目标,久闻裴怀玉精修先天真气和楚狼战剑,在太极门先天榜上排名第四,近年来不知诛杀了多少反抗者和南疆魔国的高手,此外还有一个非常霸气的外号叫“剑后”,其意自是剑道女子,她为第一。
而那俊美少年好像根本没听过什么剑后剑妃,依旧挑衅笑道:“你看,更不像人了吧,赌桌上拔剑可是最没品的行为,想翻本就接着赌啊,只怕穷鬼们没那个钱了。”
“那也不一定。”
方小禾听到这个冰冷漠然的声音,竟不禁打个寒颤,只见少年对面一个不像女人的女人站了起来。
孤鹭殿首座大师姐裴怀玉的名字很文秀,听起来好像是一个温柔贤淑、美貌多情的少女,但其本人却天生异像,浓眉凤眼,鹰鼻薄唇,身材极高极瘦,小腿和臂展更是长得惊人,若地势充分开阔的话,恐怕可以将短剑使出长矛的效果,某种程度上来说,单凭这幅骨相天赋,也足堪称是万中无一的练武奇才了。
她站在龙吻赌场里面,宛如鹤立鸡群,比八成男人还要高上多半个头去,极是扎眼。
“好家伙,你不是输光了么……”少年似乎也被剑后裴怀玉的气势所慑,没再继续无礼调侃,心中骂道:她一张臭脸肃穆得好像扫墓一样,想必有些特别手段吧。
裴怀玉冷冰冰地道:“我的钱虽然输光了,可人还在。”
想赌债肉偿?
少年翻了翻白眼,又故意打个哈欠道:“你很值钱吗?桌上还有大概四千两金票子,凭一句话就想空手套白狼?”
“你侮辱我,我本必让你血溅五步。”裴怀玉解下腰间的太极青龙剑,扔到了赌桌上,续道:“接下来如果你再赢的话,我可以饶你不死。”
砰!
少年气得满脸通红,狠狠拍桌子道:“放狗屁,竹竿女,敢吓唬公子爷吗!”
周围看热闹的赌客均能看出裴怀玉威仪冷酷,必非凡俗,心中暗笑:有钱小少爷的胆子倒是不小。
“除此之外,我还可以替你杀一个人。”裴怀玉皱眉道:“只不过我先天太极门的武功尊贵无比,出手一次,至少价值万两黄金,你的四千两赌本似乎又不太够,嗯……这样好了,输的话陪我三晚,权算你出六千两金子了。”
看客们心中惊异这个女人如此胆大包天,竟视世俗礼法如无物,但一接触到她森冷威严的目光,都不禁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不敢露出丝毫嘲笑之色。
“赌什么却要由我做决定。”少年转瞬冷静下来,反手推出了四千两金票,潇洒得仿佛扔掉四千两垃圾似的,旁人看得咽了口唾沫,往日只听说楼上贵宾雅座多有豪赌,楼下倒真是头回见到这么刺激有趣的场面,老赌徒们甚至已经悠然开庄,赌这俩人的胜负了。
“可以。”裴怀玉重新坐了下来,端起上等美酒,冷声道:“但要以使用赌具为限,至于玩什么,你就随意吧。”
方小禾略一打听才知道,那少年和裴怀玉一样是生面孔,到这里后大咧咧玩了几把,赢多输少,不见得有很高明的赌术,只仿佛有数不清的赌本,输千八百两也面不改色,老赌徒都清楚,口袋里越有雄厚的赌本支撑,下注就越硬气,心理上就越有优势,很难当菜鸡对付,可是比公主还要跋扈的裴怀玉似乎对这俊秀少年很有“兴趣”,当下和他赌了一局摔茶杯。
让局外人将一个茶杯抛到地上,下注赌碎不碎。
当方小禾得知少年刚才买一赔五的不碎时,心思倒是一动:人不可貌相,这少年或许也不简单。
“龙吻的宗旨就是以客人的快乐为唯一准则。”此时从楼上走下了一位貌似主管的中年人,温和笑道:“老板听说二位贵宾的豪赌后,特意遣在下来伺候着。”
裴怀玉微微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少年则笑着道:“怎么赌我都是无所谓,但单凭一句话就赌我四千两黄金,外加让我……哼,好像不太合规矩吧?”
裴怀玉冷冷地道:“我就是规矩。”
中年人客气的看着少年道:“赌什么或赌不赌本来都由客人决定,但您既然已经跟了注,就视为已经同意,只能继续玩下去了。”
少年高声道:“赌当然是一定要赌的,但按天下赌场规矩,我还可以再加注。”
裴怀玉森然道:“你还要加什么?”
“你说先天太极门的武术值一万两金子对吧。”少年忽然从怀中又拿出好大一叠金票,“这里有五十万两黄金,我赢了,你就得替我杀五十个人,另外我还要你按照中原江湖规矩,当众见血立誓。”
“小鬼!你以为我是谁?!”裴怀玉额角青筋暴起,生平首次感觉心尖发毛。
“公子爷有的是金子,管你是谁,主要看你实在不像个守信用的女人,只能这样了。”
少年笑得很嚣张:“哈哈哈,怎么?这点儿小钱就能镇住你了?看来跑江湖的娘儿们真是没见过什么世面啊。”
在场绝大部分赌客都没听过中原先天太极门大名,亦都随声附和笑了起来——少年怀揣如此数额的巨款,想必不是中原的豪门公侯,便是西楚贵胄王孙了,东淮的土王和巨富们肯定没这大的财力。
“小禾,你来的倒快。”上官琅璇和严青竹挤过人群,来到了方小禾身旁,随即问道:“瘦高个儿女人应该是裴怀玉吧?那个纨绔少爷是谁?发生何事了?
这么热闹。”
“你们也提前了好几天。”
方小禾简单解释几句,期间飞快斜睨严青竹两眼,顿感一股邪火又莫名燃了起来。
三人正说话交流时,龙吟清越,裴怀玉拔剑如电,眨眼间还剑回鞘,桌上的茶碗盖内已多了一小盅鲜血。
见血立誓算是已经生效。
龙吻主管对这种场面早已见怪不怪,依旧温和礼貌地道:“龙吻赌场规矩,五十万金以上或涉及人命的豪赌,当拆成三局进行,两位,这里人多嘈杂,还请上二楼雅间对局。”
“不用了,这里就挺好,方便让大伙看她怎么输。”少年解下华美披风,松了松衣领,单脚踩着椅子,倒还真见几分豪迈,“拿副骰子过来。”
金虹岛上好像很久没人赌这东西了,主管轻轻摆摆手,立即有属下入内去取。
这一小段间隙,更吸引了大批赌徒围拢过来观看,纷纷开庄押注,三局下来,资金流动之巨,恐怕一艘千人级铁甲战舰也足可造出来了。
楼上一间雅室,装潢清幽静谧,犹如大儒书房,毫无赌场俗气。
一位明艳万方、风仪绝世的年轻丽人正怀抱婴儿,懒洋洋地倚在软榻上,周围站有五个精光内敛的武道高手,其中有个高大老妪,头顶悬浮透明真气,雄浑壮阔,修为更是深不可测,但态度和其他人一样的恭谨无比,大气都不粗喘,生怕亵渎了眼前倾国倾城的女主人。
窗口一个青面赤发,相貌如魔的壮硕大汉低声请示道:“少爷好像惹到了先天太极门的剑后裴怀玉,要不要属下去处理?”
绝色丽人用秀美指尖逗弄着婴儿的小手,淡淡地道:“他都十五岁了,正是闲不住的时候,而且也该见见世面,等输了再说吧。”
婴儿小手追着母亲手指胡乱挥舞,咯咯发笑,青面巨汉立刻不再多言。
这时楼下的主管已经摆好两个骰盅,十二颗象牙骰子,少年笑道:“简单一点,一人一颗,比大。”
看客们大声欢呼,这种“老土”的赌法出现在这时,反倒有种很新鲜的感觉。
裴怀玉三根手指拿起筛盅,讥诮道:“好,同点也算你赢。”
少年一愣,立即又道:“这可是你说的,另外有言在先,不许耍老千往盅里加骰子,也不许偷换进去其他什么七八点的骰子。”
“哼,趁我没改主意,快点开始吧。”
少年边摇边心道:我自幼就和门内老郎中学这门手艺,出六点易如反掌,而且同点算赢、不许偷加、比大又不能打碎骰子,这要是还输,老爹非骂死我不可。
开盅,六点。
买他赢的赌徒们鼓掌欢呼,先天太极门弟子则面色阴沉。
少年得意笑道:“你输了,第二局我们赌……”
“我还没摇骰,你怎知道我输了?”说罢,裴怀玉飞快摇了一下骰盅。
就一下而已。
开盅,骰子裂成两半,一面六点,一面一点。
在一流武功面前,俨然出千都成了笑话,裴怀玉的眼中说不出的残酷可怖,寒声说道:“在你答应选赌具的时候,就注定输了,乖乖洗干净等着我吧。”
少年怒不可遏的骂道:“你个臭婆娘,臭竹竿女……你……”
先天真气连气血流动都能操纵自如,何况一颗小小的骰子,尽管早有所料,但裴怀玉对内力的控制,显然也超过了严青竹的想象,当下问道:“师姐,你能做到隔盅裂开骰子吗?”
上官琅璇蹙眉,琢磨好一会儿才道:“让我隔盅打碎骰子、控制点数是毫无问题,可是喷劲如针,单割一线,再兼顾正好弄成七点……这远比看起来难多了,裴怀玉武功卓绝,不愧是太极玄门正宗。”
那少年确有一股发自骨子里的硬气,此刻居然也毫不气馁,踏步窜到旁桌,朗声道:“第二局就赌这桌麻将,盲抓十四张,当然牌大为胜。”
“随便你。”对于裴怀玉来说,无论赌什么都一样,她无法控制运气,可但凡是赌具,她就有本事靠神功稳操胜券,黄金固然可以帮助其在中原培植更厚的势力,令人爱煞的美少年身子更是人之大欲,万不可错过。
“够了,看清胜负之势也是实力的一种。”
惊世风华,娇艳绝伦,美到直可以令万千众生自惭形秽,可以让疯狂的赌徒暂忘赌钱的丽人正缓步而来。
仿佛仙后走入了她的云中宫廷。
上官琅璇美目圆睁,内心大惊道:唐芊怎么会在东淮?
人们都在为魔国圣女的风姿失神夺魄,唯有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很是惊慌失措的样子,左看看右看看,好像就要开溜,最后只好硬着头皮笑道:“你……你怎么下来了。”
唐芊走近,颇为温柔的将少年衣领重新扣好,又拾起被他扔掉的披风,轻声道:“成什么样子,我再不下来,你是不是就该上房顶了?”
上官琅璇看着向来冷艳无匹的唐芊,居然和一个俊美少年颇为亲昵,不由得替叶尘感到悲哀:枉你个风流鬼四处留情,如今倒遭了报应,妻子居然都养了漂亮小男宠,也难怪,魔国妖女,还能三贞九烈给你守节不成。
那少年尴尬的挠挠脑袋,又立即跑回了赌桌笑道:“姐你别担心,看着好了,我还有很多绝招没使出来呢,绝不会再输给她的。”
“都快给人家当小相公了,还嘴硬,给我站好,不许再乱跑。”唐芊说话很轻,声音也非常小,却好像蕴含着一股不容推拒的绝对威严。
少年立刻低头,果真不敢再动了。
围观者恍然大悟,顽皮的少年或许不怕爹娘,不怕哥哥,更不怕爷爷奶奶,但通常都很怕姐姐。
大概是因为姐姐管教弟弟,下手打起来总会比较疼。
上官琅璇也是惭愧的抹抹额头,暗笑自己满脑子胡思乱想,眼前这少年自然就是唐芊的亲弟弟,唐雷九的小儿子,唐溟玉了。
“你们聊够闲天没有?”裴怀玉出殡一样的怪脸更显可怕,“第二局你说赌麻将,要不要求你姐姐救你?”
溟玉挽起袖子怒道:“看我怎么……”
唐芊按住暴躁的溟玉,冷声道:“你这副竹竿似的怪身架,没半点姑娘样子,看多了都反胃,想继续赌就过来吧。”
姐弟俩讥刺人的言语都如出一辙,可裴怀玉已顾不得生气,去年北燕之战她也在场,一眼就认出了唐芊,故意装作陌生,当然是为了更大的图谋。
武功上比她不过,今日千载难逢,或许可以靠智慧和胆识赢一把大的。
“刚才你的小鬼弟弟说比摸牌……”
“我知道了,你洗牌吧。”唐芊看溟玉时,还像是一个教训弟弟的姐姐,等她看其他人时,就好像在俯视蝼蚁,那是一种刻在骨子里的高洁冷傲,比什么武功文采、贵族身份还要绝对的超然。
如果叶尘在这里的话,会发现此时的唐芊,已经有了魔尊梵天情的一丝非人神韵。
裴怀玉不理这些虚无缥缈,双手按住了桌上散乱的麻将牌。
赌客们唉声叹气:仙女姐姐装过头了,就凭竹竿女刚才那手摇出七点的神技,给自己洗一幅清龙绝对是易如反掌,到时你有天大的赌术也只能干瞪眼。
裴怀玉手势犹如白云微风,美妙无比,眨眼间已经分出了十四张牌,她不用看也知道,清一色一条龙是不可能输的。
“该你了。”
溟玉看了看唐芊,终究没敢迈出去。
唐芊优雅的坐在椅子上,轻声道:“我不会碰这么脏的东西,你替我们再洗十四张出来。”
“这……姐你……”溟玉急的俊脸通红。
裴怀玉冷笑,不客气地又洗了副近乎十三不靠的烂牌推到了唐芊面前。
这次就连主管、上官琅璇、方小禾他们也都摇头叹息起来。
看不出唐芊是有神仙法术,还是有神经之病。
唐芊低头把玩着皓腕上的玉镯,美不可言的眼角中透出浓厚讥诮,“选好了吗?选好了就开吧。”
“等一下。”裴怀玉深吸一口气,“第二局我还要加注。”
主管淡淡的说:“牌已分明,若想加注,还请下……”
唐芊摆手截断道:“没关系,随她好了。”
裴怀玉道:“就赌你们姐弟二人,永远做我的小老婆。”
全场没人敢笑,只觉得这个女人果然如溟玉刚才所说的,根本就不像一个人,而是一头贪婪残酷的荒野凶兽。
“亲自下场和八流角色赌这种市井小把戏,已经辱没了身份,我也懒得问你赌本,如果说高兴了就快点亮牌吧。”唐芊不理溟玉焦急的眼色,甚至从头至尾都没去动桌上的牌。
围观赌客很想跑过去大声提醒仙女:小姐,现在可不是修仙,牌哪有这么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