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在积雨云下滑翔,云下的城市在暮色中仿佛是一盘披萨饼,河流如同银色的尖刀,把披萨饼切成两半。
老城的街道炊烟四起。楼房的底层排列着酒馆和店铺。街道几乎被市场的摊床占满,卖家禽的铁丝笼子叠成三层。鸡在笼子里伸出头。一位老人坐在盛鱼的铁皮盆旁边,人群只能从狭窄的过道走过去。几个人从一家小酒馆出来,进入了另一个酒馆。熟食摊子的炭火炉差一点儿被他们撞倒。一群鸽子在阳台上的枯草中间扑扇着翅膀。
经过一家叫徐园的小吃店,街上一个人都没有了。路边的一块枕石上聚集了大群的蚂蚁和苍蝇。身后有人在呼喊着什么,我没有回头。沿着封闭街道的红砖墙犹豫了很久,这里没有路灯也没有行人。翻过砖墙,过了一个拱形门洞,看到一个半圆形的旧楼的轮廓。院子里没有树木。走进楼道,摸索到楼梯栏杆,沿着墙向上走,走到了第三层,试探着进入走廊,在手机的照明下,来到了走廊尽头。一扇门四周的墙壁上画着人脸涂鸦。推开那扇门,昏暗中还能分辨出客厅里有一个褐色的衣柜,地板上堆放着纸箱子。一股发霉的气息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飘来。卫生间里传来流水的声音,下面的门缝透出灯光。我退出了房间,把门带上,隐约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
我拐到楼梯口,离开了这里,又走回到街上。 我向另一个方向走,夜风拂过树叶。四周看不见行人。我一直走到一个广场,广场上灯光闪动,人多起来。这里是一个服装夜市。夜里的云变得更沉重,土地逐渐冷却,云下的城市就像纸灰中的余烬,随风亮起火星,随风又熄灭。穿过人群,在叫卖声中,我感觉我没有走错,刚才看见的就是我的房间。我转身穿过人群向回走,人群踏碎了夜晚的灯火。积雨云内部不时被闪电照亮。再次走进那栋楼,我想起我已经戒烟了,我戒烟很久了。走廊尽头的房间应该就是我的房间。
我推开门,客厅里只有一个红松木衣柜,地板上堆着褐色的纸箱子。一丝香水气息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飘来。卫生间里传来流水的声音,下面的门缝透出灯光。我关上门,走到窗口,街上车灯闪过,我拉上窗帘。打开台灯的开关。
天亮了我就要去上海了。我开始收拾东西,我打开电脑,在网上查找信息,查询如何从浦东机场转到徐汇区的虹梅地铁站。我要在机场先乘2号地铁,然后在南京西路转乘12号线。我刚才买了一件白衬衫和一条皮带。拎着纸袋子走在街上,感觉有些别扭。纸袋子上的黄色和蓝色很不协调。打开衣柜,看到了那本《走出帝制》,没想到在这里发现了它,2016年6月19日买到之后就一直没有找到它。
“把毛巾递给我。”卫生间的流水声时断时续,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这时有人敲门,我过去开门,快递员让我签收一个邮件,那是来自哈尔滨的一个小纸箱子,里面装的是两袋糊味饼干。他随后问我,昨天街口有两个警察被杀了,我是否知道内情,我说我不知道这件事。快递员走了。我关上门。
我把一个红色帆布背包从衣柜的下层找出来,那是我在2012年6月2日在广东珠海买的,那是为了去泰山。2013年5月8日这个背包随我去北京。2016年7月7日,它又随我去北京,那天我把它留在旅馆里,然后去城墙公园走了走。古树和残墙沉默如同坟墓。
星辰出现在云朵后面,云朵在山脉河流上奔向大海,海岸线上灯火明亮,远洋的船只驶过岛屿,海鸟消失在崖壁的阴影里,渔村恢复了平静。
我把一篇秦晖教授写的关于公民和臣民的论文读完了。刚刚读完台灯就熄灭了,电脑屏幕也熄灭了,大地向下沉去,黑暗是有重量的。但是卫生间还亮着灯光,灯光从下面的门缝透出来,淋浴喷头洒水的声音伴随着一个女人低声说话声,那声音很遥远。
我拉开窗帘,窗外一片黑暗,黑暗中银白色的藤萝在爬行,它们在空中生长,无依无靠地生长。我看不见街道,地板发出了一阵撕裂般的响声,衣柜左右摇晃,墙上的衣服挂钩也要脱离墙面,一阵幽香袭来,那是樱花的幽香。黑暗中,房间里所有的东西都安静下来,寂静中的黑暗有特别的色彩,物体开始自己发光。
我从纸袋子里拿出在书店买的一本上海地图册。把它摊在纸箱子上,仔细看那些街道,那些记不清是否曾经走过的街道,穿过一层又一层的光亮和雨雾。世界上有一座叫上海的城市。
“把毛巾递给我。”那个声音又传来。我拉开衣柜的抽屉,看到一块折叠整齐的毛巾,我把毛巾放进背包,卫生间的灯光渐渐熄灭了。
我放一把伞在背包里,那把蓝色的伞是2016年7月14日在北京站附近的胡同里买的。那一天晚上下起了雨,我从一个小吃店跑到对面的仓买店,店老板是一位中年的男人。好像又有人敲门,这次的敲门声非常微弱,也许天快要亮了,我拉开了门,什么也没有看到。我转头向房间里看,我看见卫生间的门。我轻轻把门推开。我走进卫生间。卫生间的山墙坍塌了,我看到了天空,澄澈的月光之海。漆黑的云层裂开了一条缝隙,一只鹰穿过了裂缝,飞到云层之上,云海在月光下如同遥远的城市。 鹰飞到了它极限的高度。云层连绵无际,这是银色的海。
我知道此刻已经是2018年5月5日的凌晨了。天亮之后,我就要去一座叫上海的城市。灯光不会再亮起来了,脱落的瓷砖填满了洗手盆,浴缸里的野草已经长到了外面。远处的夜市还有灯光。走出卫生间,我在衣柜里发现了我的皮箱,把皮箱提到窗前,窗外正是最黑暗的时候。那个蓝色的皮箱四角都磨损了,我把它放在地板上,打开箱盖,里面的灰尘飞扬起来。里面有一捆被橡皮筋扎在一起的信件、照片、大小不一的明信片,还有书籍和日记本。我拿起最上面的一本书,那是哈耶克的《通向奴役之路》。它下面的一本是《纳粹德国的腐败与反腐》。我把这两本书放在了背包里。
2018年5月5日10:33分,飞机开始下降,降下云层,可以看到舟山群岛,她要降落在浦东机场。看着蔚蓝色的海水,我想起那熟悉的呼喊声。卖鱼的老人多像父亲的样子,可是我没有回头,我忘记了他离开很多年了。母亲邮寄来的糊味饼干就在背包里。蔚蓝的海水里好像还有几个人,我和他们从一个酒馆走到另一个酒馆。我没有接他们递过来的烟。
我忘记有多久了,我会在某一个角落,偶然走进一处无人的街巷,推开某一扇门,房间的陈设安静得如同昨日的阳光。阳光里的灰尘仿佛银河在旋转,仿佛有流水的声音。我所有的书籍和记忆都在里面。时光特有的锋利已经变得柔和。街上的人群还继续漂流在尘世,他们擦干泪水,擦干血迹,还能看到灯光,还能听到流水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