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该说是一丝不苟还是急性子呢?柿崎浩一郎一天还没有结束,就已经习惯在脑子里开始写当天的日记。就像这样:
X月X日 请丧假的大泽来上班了。家中有老人的家庭对丧葬事宜应事先准备,随时整理好身边事物。今天被大泽叫到走廊,因为我送的白包里居然忘了装现金。
浩一郎在四谷车站附近一家美术出版社工作,员工不到五十人。旧大楼的一楼作为营业用,二楼则是编辑办公室。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又是业界的老店,大方的经营方针让他们拥有一群死忠的客户。浩一郎是月刊美术杂志的主编。
今天刚好是截稿日。送总编辑去参加下个月号的座谈会后,剩下来的编辑们订了加班用的便当,准备好好加把劲。
“来了来了。”女职员们起身去泡茶。
咔啦咔啦的木屐声爬上楼梯来到走廊,新阳轩送外卖来了。也许因为房子是钢筋水泥打造的,声音响彻整个办公室。既然要送外卖,穿上目前正流行的球鞋不是更好走路吗?不知是因为餐厅厨房潮湿,还是太以自己的职业为傲,就是有人会趿着那高高的木屐到处跑。
那个最近常出现的新阳轩送外卖小弟,是个身材矮胖的小伙子,个性与其说是内向,不如说是阴沉。印象中他每次的“谢谢”和“久等了”都像是含在嘴巴里面说一样。
他分送完饺子、炒饭后也不立刻闪人,不是偷瞄版面设计的稿样,就是边留意自己油污的双手边翻阅色稿,磨蹭着不走。
新阳轩的外观不怎么样,却是间很热门的店。想来是因为一回去立刻就有外卖等着他送,所以既然出来了就顺便摸个鱼。浩一郎认为这小子年纪虽轻却不怎么老实,只不过那晚也容不得他偷懒,好像是送错东西了,同事三宅要他拿回去换。
过去总编辑出门参加座谈会时,总是三宅陪他吃晚饭;但是从上个月起,这份差事让新来的女职员给取代了。看来他是拿送外卖的小弟出气。
新阳轩就在离这里两条街的巷子里。看这送外卖小弟的头发、肩膀都湿了,雨大概是傍晚才下的。
“不过是一顿饭而已,吃什么不都一样?糖醋排骨变成了什锦炒面,难道就会死人吗?”浩一郎有些不太高兴地出来圆场,并拿自己的便当跟他交换,三宅也就不再多说话了。
新阳轩小弟对浩一郎点头致谢后离开了,之后木屐声又转了回来。他站在正要扳开免洗筷的浩一郎后面说:“不好意思,可以麻烦一下吗?”意思是要浩一郎出来走廊。
新阳轩小弟站在男生厕所前。
走在流行尖端的建筑其实老得比女人还快。浩一郎刚进出版社时,这幢曾经在建筑杂志拉页上被报道的钢筋水泥大楼,如今满布灰色污渍,一到雨天就散发出湿抹布的味道。
话又说回来,同一天里被人叫到相同的地方两次,还真是奇妙。浩一郎以为对方是要道谢,走上前时发现新阳轩小弟呼吸急促,不禁感觉有些不太对劲。
别在意!好好干!浩一郎正想拍拍对方肩膀安慰一声时,新阳轩小弟呜咽似的说:“阁下的……阁下的父亲,名字是叫柿崎浩太郎吗?”
“没错。你认识我父亲吗?”
新阳轩小弟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了。
“我是他儿子。”他张着嘴,一副不知是哭还是笑的表情抬头看着浩一郎。即便穿着有屐齿的木屐,他还是比浩一郎矮。
2,
那天晚上,他在附近的小酒馆听对方诉说身世直到深夜。
听到新阳轩小弟说他年方二十,名叫松浦浩司时,浩一郎有种头上被打了一拳的感觉。
原以为个性古板耿直的父亲,居然在外面有女人,还生下私生子;原以为自己是独生子,却跑出一个弟弟。
浩司虽然没有正式被父亲认领,但和浩一郎一样,父亲也用了名字里的浩字替他命名。
浩司的母亲年轻时在上野一家小吃店帮忙,和当时任职于半民营土木相关组织的父亲,似乎就在这时相识。
浩司一出生就被送给远房亲戚当养子,对父亲完全没有印象。他的母亲在他国中时病故,当时浩司曾背着书包到病房探望,母亲在他的国语课本扉页上写下“柿崎浩太郎”,接着在旁边写下“浩一郎”,说是他的哥哥。
“浩一郎跟你不一样,他很会读书,在四谷一家出版社上班……”说到这里,护士走进来请浩司出去。之后,母亲就再也无法说话,不久便过世了。
“找工作时,我还是在四谷附近找,看来我还是很在意那件事吧。”
“还是”似乎是浩司的口头禅。
一听到是出版社,他就会主动抢着送外卖,却从来没想过会真的找到。一听到浩一郎的姓时,他紧张得都快窒息了。
“考虑到阁下的立场……我一直忍着不敢说,但还是受不了。”浩司低声说道。
原来如此,所以他才会每次来送外卖都迟迟不肯回去吗?
“咱们果然长得很像。”
这一点浩一郎也注意到了。
浩司也是一张四四方方的大脸。
“俺的绰号叫木屐。”浩司说。
“我是麻将牌。”
两人头一次相视而笑。
也许是想太多了,感觉彼此的笑声也很相似。
“真要说的话,阁下的肤色比较白啦。”
“对了!我以前也被叫过木屐,我在国中的绰号就是木屐。”
对话中断了。
浩一郎想起了死去父亲的轮廓,不知道他的绰号是什么?在一旁默默玩着啤酒杯的浩司是否也在想着同样的事呢?
“木屐啊……”浩司抬头看向浩一郎。“果然还是得两只才叫一双。”
浩一郎听了大笑,心想这玩笑还真沉重。浩司不说我是你弟弟,你是我哥哥,而是两人是一双木屐来比喻。
浩一郎一边帮浩司倒啤酒,一边开口问他薪水有多少。他问话的同时,抽出浩司露在牛仔裤后面口袋的皮夹。浩一郎对自己的举动十分惊讶。
算来他是个循规蹈矩的人,就连对自己的老婆尚子或母亲也从来没有如此做过。果然这还是兄弟之间才会有的动作吧。
皮夹里果然没什么钱,但总不能就这样还给他,浩一郎塞了一万元钞票进去。浩司默默地看着这一切,头低垂得像是折断一样。
3,
隔天是星期日。
因为也是截稿完第二天,浩一郎整天在家窝着,也比平常更加安静不说话。
下午的点心,尚子切了小玉西瓜。
她将西瓜呈放射线切成六等份,浩一郎和老婆尚子、两个小孩和母亲共五人,一人抓了一片来啃。看到盘子里还剩下一片,尚子说:“每次都剩下一片。因为是五人家庭,连切割西瓜也变得好难哦。”
浩一郎不禁心头一酸。
他很想告诉大家,有个人虽然不是家人,却也有资格吃这剩下的红色西瓜。
“新阳轩送外卖的青年,其实是同父异母的弟弟,惊天动地。暂时先给了他一万元零用。”
照理说昨天的日记应该这么写,当然浩一郎没有这么做。从昨天起他的日记就是一片空白,他很清楚最真实的事情往往无法下笔。
“过几天我会再跟你联络。”在站前的红绿灯口,浩一郎正要挥手和浩司道别时,他结巴地问道:“俺可以……叫你大哥吗?”
一时之间,浩一郎不知如何回答。
他只轻轻地沉吟了一声,浩司察觉到他的心思,便自我解嘲地说:“可能还是太早了吧。”
浩司露出比实际年龄苍老的神情,向雨刚停的黑色人行道跑去。
“等等!”浩一郎叫住他。“你吃了不少苦吧?”
如果能抱着他的肩膀说“有问题就来找我吧”,不知道浩司会有多感激呢,而浩一郎自己也会感到心安。虽然心中明白,他却说不出口。
除了尴尬,浩一郎也感到很难为情。
他也不忍心将这件事告诉母亲泷江。
母亲嘴巴虽然啰嗦,倒不曾因为女人的问题吃过苦。她每天都像念经一样自豪地告诉周遭人,没有女人比她更幸福。若是被告知去世的丈夫二十年前背叛她,会不引起心脏病发作才怪。
这一点浩一郎向浩司说明过,也取得了他的谅解。
“毕竟事出突然,也还没做好心理准备。”
浩一郎说,今后他还是会跟新阳轩叫送外卖,不过两人有血缘关系的事暂时还是别让别人知道,可以吗?
望着浩司的时候,浩一郎除了感到怀念和怜悯之外,也感到厌恶。
和自己一样的方头大脸。
或许是因为浩司从小在别人家辗转流浪,学会了察言观色。
他称呼浩一郎“阁下”和不断重复“还是、还是”的口头禅,加上他在中华料理店送外卖,这些都是总编辑最瞧不起的。万一被发现自己和那种人是兄弟,浩一郎绝对也会被看扁——总编就是这种人。
尽管平时怨言很多,但是在这工作了十七年的职场,他绝不想变成笑柄或被看轻。
另外还有一点。
或许是因为浩一郎把他当自己人的关系,不过浩司在用字遣词及态度上的转变之快,让浩一郎有些吃不消。
一开始浩司还自称“我”,过了一晚,分手时竟变成了“俺”;之后恐怕“阁下”也会变成“大哥”。
接下来呢……
光想到未来,他就觉得头脑变得沉重。
一听到“新阳轩”这三个字,浩一郎便坐立不安。
即使不用加班,女同事因为下雨懒得出门时,也会叫送外卖。
每次来公司,浩司都是一副“久等了”的态度。爬上楼梯的木屐声,不知道是否是心理作用,听起来似乎充满了自信。
他畏缩的态度改善了很多,开始会直呼编辑部同事的名字,有时晚上会提着外卖盒,站在办公室桌旁慢慢地看完晚报才回去。
由于浩一郎对于没有将他介绍给大家有些内疚,因此很难开口要他稍微收敛一点。
那天浩一郎在车站前突然遇到了浩司。
当时旁边停着一辆银色的捐血车,浩司突然对浩一郎说:“俺也来捐个血吧。”
接着又小声地加上一句:“不如两个人一起吧?”
老实说,浩一郎一点都不想。
要他和浩司一起并排躺在床上,让针管刺在手臂上,吸取两百CC的血。
两人的血液在玻璃容器中融合,再输入陌生人的体内。
不管自己是否想太多,总之对浩一郎而言,他觉得很痛苦。毕竟又不是真的兄弟情深。
“既然阁下不要,那俺也作罢吧。”浩司也放弃了。
这次也是在分手之后,浩一郎才想到浩司是为了证明他们彼此的血缘才不惜这么做,不禁为他感到可怜。
4,
“孩子的爸,你在里面干什么呀?”老婆尚子大声问道,但浩一郎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星期天早上,他催着其他家人出门后,便独自走进仓库翻箱倒柜。
因为浩司要求浩一郎找件父亲的贴身物品给他作纪念。
仿佛在惩罚他从不帮忙做家务一样,浩一郎根本找不到父亲的东西收在哪里。
堆积如山、满是灰尘的收纳盒上贴着母亲泷江手写的“丈夫的褐色西装一套”。
他心想终于找到了,便不顾手脏解开绳子,掀开盒盖,却只看到从前用旧的汤婆子、冰袋、浴巾等杂物,完全没有用处。
就在他手忙脚乱之际,却被尚子逮个正着。
他猛然想起一个理由搪塞,说自己在找很久以前用过的钓鱼器具。但尚子似乎感觉不太对劲,怀疑地直盯着他的眼睛说:“现在是孩子们最重要的时期,你可不要给我搞什么花样呀。”
搞花样的人不是我,而是死去的老爸呀。浩一郎不能这么说,只能站在尘土飞扬的仓库里不知如何是好。
5,
浩司工作的餐厅包吃包住。
新阳轩有七名男性员工,其中四人睡在宿舍。
说是宿舍,其实不过是附近便宜租来的一栋破旧的两层楼房,里面只有徒具形式的两个房间而已。
两个房间各六个榻榻米大,分别住两个人。
因为浩司要求浩一郎去看看他住的地方,浩一郎便去瞄了一眼。只觉得都是男生的房间十分煞风景,既杂乱又带着异样的猥琐。
窗边直到天花板,贴满了歌星海报和裸女图。
枕边有吃到一半的零食袋,床上挂着圆形晒衣架吊着许多条纹、花色各异的内裤。
这种圆形晒衣架似乎很受到这间宿舍住客的喜爱,每个房间都挂着两个。
一到假日,满屋子五颜六色,加上四个大男生拼命放大音量地听着音响。
浩司到底要让浩一郎看的是他长期以来的孤独还是贫困呢?不管是什么,接下来浩一郎马上又要面临和浩司情人见面的命运。
浩司的情人叫做君子,是他常光顾的零食店店员。
她年纪轻轻,却画了一脸欧巴桑的妆,皮肤也像欧巴桑般憔悴。长相虽然不差,就是嘴巴不好看,可能是因为暴牙的厉害,牙齿上沾着口红。
看来是浩司一头热,女生似乎不怎么把他看在眼里。
浩司要君子喊浩一郎叫大哥。
浩一郎感觉远远地有什么无形的东西爬过来,等到发现时,他的脚已经被缠住,整个人陷溺在水中。
他想,该划清界限才行了,偏偏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来送外卖的浩司站在浩一郎身后翻着色票,一边使了眼色要他到外面一下,自己就先出去了。
咔啦咔啦的木屐声,完全无视浩一郎的意愿。
浩一郎假装要上洗手间来到走廊后,浩司已经站在当初询问他父亲名字的位置上等着。
站在斑驳的灰色水泥墙前,被方头大脸这么一盯着,浩一郎就很难拒绝。等到他意识到时,才发现已经答应对方了。
父亲的七年忌快到了。
他甚至还脱口说出柿崎家的祖坟在多摩墓场。
6,
那一天是星期日,他们约早上七点在小今井车站碰面。
浩一郎借口说要招待客户打高尔夫球,除了这个时间以外,无法陪浩司一起去扫墓。
浩司已经先到了。
他难得穿上一身黑西装,手上抱着狭长的箱子。
在前往多摩墓场的途中,有一所正在准备运动会的小学。
小学读哪里?
跑步跑得快吗?
有没有受过伤?
运动会的时候,都是谁来帮你加油的呢?
还是别问的好,越问就越陷入泥淖。浩一郎心里明白,可是一起走在墓场的林间小路上,他还是忍不住问了。
因为“柿崎家历代之墓”设在明治时期的开国元勋墓旁,所以显得有些小巧。
浩司打开了带来的一公升装清酒洒在墓碑上,想来是听他过世的母亲提过父亲爱喝酒吧。
浩一郎感觉有些不安。
因为两个小时后,他还得带着母亲、老婆和小孩再来扫一次墓。到时候闻到墓碑飘着酒臭味岂不麻烦!
还好天气不错,酒精应该挥发得很快吧。就算闻到了,只要装傻说“可能是其他朋友来过”就能打发过去了。
浩司突然将手上的酒瓶递给浩一郎,里面还剩下三公分高的清酒。
浩一郎以为浩司是要他将清酒洒在墓碑上,但浩司用手掌抹了一下瓶口后说:“阁下先喝。”
看来他是要在父亲的墓前对饮。
感觉像是在演戏,又感觉有些做作,还带着点难为情,但是初秋的微凉空气令人身心舒畅。
听着悠闲的鸟啭,浩一郎忽然觉得自己根本不用为了这点小事顾忌这么多。
“还是阁下先喝吧。”浩司又说了一次。
浩一郎一把抢下酒瓶说:“我一直都想跟你说,拜托你不要再喊我‘阁下’了。”
说完他喝了一口酒,将酒瓶递给浩司。
浩司小声地喊了一声:“大哥。”
“还有,也不要再说‘还是’了。”
浩司用力点头,将剩下的酒一口气喝完。
浩一郎和浩司在小今井车站分开。
他连忙赶回家,坐上老婆尚子开的车,再度来到多摩墓场。
早晨还在准备阶段的小学运动会,此时已可听见扩音机传来进行曲和鸣炮声,相当热闹。
浩一郎搀扶着近来脚力已经不行的泷江穿梭在墓碑之间。
他很担心的酒味,已经被风吹得差不多了,剩余的甜味则吸引了七八只大苍蝇绕着墓碑飞,感觉有些奇怪。
他想起父亲讨厌蚊虫,经常在晚上小酌时叫别人拿苍蝇拍帮他打虫子。
如果不能一挥中的,他就会很不高兴,就算一挥中了,要是蚊蝇没有维持原状落地,他还是会破口大骂,因为他不喜欢看见被打得血肉模糊的蚊虫尸体。
“不要看不就得了?叫别人做自己不爱做的事还这么啰嗦,你爸这种人就叫自私。”泷江常在背后如此说父亲的坏话。
尚子负责插花,浩一郎拿出打火机准备点燃泷江带来的香。
就跟往常一样,他们一家五口并排站在坟前。泷江推了一下浩一郎的手臂说:“那是谁啊?该不会是我们认识的人吧?”
是浩司。
站在不远处看着这里的人,确实就是刚刚才在小今井车站分手的浩司。
“不是吧,大概是在等人。”他若无其事地回答母亲后双手合十,身体却因愤怒而微微颤抖。
对于明明已经看穿自己说要招待客户打高尔夫球这件事是谎言,还看准自己会跟家人再一次来扫墓而等着的浩司,浩一郎感到十分愤怒。
他也对一向以为个性耿直,背地却让外面的女人生下小孩,最后还抛弃那对母子的父亲感到气愤。
甚至盲目坚信只有父亲绝不会对不起自己,凡事一厢情愿的年迈母亲,他也感到愤恨难消。
世间并非所有事物都是美好的。
老爸毕竟也是男人呀。站在那里的是我的弟弟呀。浩一郎很想这么说。
他还想对站在那里随便祭拜的儿子、女儿说,你们以为是靠谁,才可以这么为所欲为的?你们看看站在那里的家伙!浩一郎看到儿子的下巴和浩司一样的四四方方,不禁又怒火中烧。
“这附近的空气真好。”
他也想对站在那里伸懒腰的老婆说,你难道没发现这阵子自己的老公很奇怪吗?现在发生了严重的事呀!
或许是上了年纪的关系,一生起气来就没完没了。但浩一郎最气的还是独自背负着同父异母的“弟弟”这个重担而手忙脚乱的自己。
浩一郎举起手挥开在脸旁发出恼人嗡声的大苍蝇群。
7,
隔壁座位的大泽喊道:“柿崎先生,电话。”
递出话筒时还用唇语做出“女人”的口型。
那是在扫墓之后两三天。
“我是柿崎。”报上姓名后,对方深呼吸一口气后说:“是大哥吗?”
迟缓的女人声音,叫得还真亲热。
是浩司的情人君子,说是有事要商量。
浩一郎在中午休息时间和她约在小酒馆。
她说在中央线新大久保车站旁边,有一间立食面店的店面要顶让,如果大哥能帮忙出资金,他们两人打算开家小店卖中华拉面和饺子。
意思是说,如果能开店,她就愿意嫁给浩司。
浩一郎感觉又是一股滚烫涌上胸口。
他不知道浩司是怎么告诉她的,自己不过只是在中小型出版社工作的上班族而已,光是为了付房贷就已经够苦了,哪有能力提供资金,也压根没有这种想法。
“自己的生活还是要靠自己想办法。”等到浩一郎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的语气十分激动。
君子用沾着口红的前齿吸着吸管。
同事大泽在不远的位子看着这里。在第三者的眼中,不知道如何解读我们的关系?直到君子离去后,浩一郎才意识到这一点。
浩一郎很清楚自己心里在闹别扭。
听到女同事加班准备订新阳轩的送外卖时,浩一郎便发牢骚:“怎么一点变化都没有,难道没有别的花样吗?”
其实他是不想见到浩司的脸。
大约过了一个星期吧。
浩司来了,他来编辑室发送餐厅涨价的新菜单,也放了一份在浩一郎的桌子上说:“敬请惠顾。”
说完,他推了一下浩一郎的背。大概是在走廊等候的暗号吧。
浩一郎心里明白,却不肯行动。
大约过了五分钟,熟悉的咔啦咔啦声响起,浩司走了进来。
“咦?新阳轩的小弟,你忘了什么东西吗?”浩司没有响应女同事的问话,直接站在浩一郎的身后喊道:“大哥。”
声音很小却听得很清楚。
坐在隔壁改稿子的大泽不知道是否听见了,浩一郎吓出一身冷汗。
他赶紧跟在浩司后面来到走廊。
或许是连续几天的天气阴沉沉的,灰色水泥墙的走廊上弥漫着酸腐的抹布臭味。
“你不守约定让我很困扰!”浩一郎开门见山地直说。“你该不会以为只有自己是受害者吧?换个立场来看,我妈妈和我不也都是受害者吗?”
浩司抬起含泪的眼睛瞪着浩一郎。
这时洗手间的门“啪”地一声开了,总编辑黑须甩着手上的水走出来。这动作跟他的绰号“美学意识”形象有些不合。
“究竟是怎么回事?”
听到总编辑这么问,紧张的人反倒是浩一郎。
万一被说是在走廊上弄哭了送外卖的小弟,那有多难听!
“不好意思,那就麻烦你了。”浩一郎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总之目前只能把场面给混过去了。
8,
不久之后,浩司又送来了一碗叉烧面。
他面无表情地用力将面碗从浩一郎背后放到桌上,连汤汁都溅到了稿纸上。不管怎么看,也知道他是故意的。
这阵子所累积的不满,在浩一郎心中爆发了。给你一点颜色,你就开起染坊,放肆起来了!看我不好好揍你一顿!
才举起手,浩一郎便忍住了。
该不会是浩司想被他打吧?
要是今天揍了他,恐怕我这一生都得照顾这家伙了。浩一郎好不容易按耐住脾气,浩司嘴里嘟囔着不知所以的道歉,又咔啦咔啦地踩着木屐回去了。
9,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听到老婆尚子郑重其事地质问,浩一郎心头一惊。
他正准备从实招来,才发现老婆怀疑的不是浩司的事,而是浩一郎的女性关系。换句话说,老婆以为他有了外遇。
这半年来,只要一有空他都在应付浩司。星期假日疏于陪伴家人,大泽这些编辑部同事的麻将邀约,也都因为担心会泄露浩司的存在而不敢去;甚至在想心事时,都可能不自觉地发出了莫名的叹息。
“这就叫做隔代遗传吧。咱们家的爷爷就守不住,他爸爸倒是很正直……尚子,你可要注意点呀。”
不知者无罪,母亲一副事不关己的轻松模样。她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反正时间再长,她也说不了三五十年。只要在她有生之年,别让她知道浩司的事,她就能抱着还算可以的幸福人生踏上冥途吧。
想到这里,浩一郎发现自己在内心深处竟然在期待母亲的死去。
她得在浩司的事情闹开之前过世才行——没想到自己亲生的孩子反而是最残酷的。
10,
浩一郎的出版社突然在某一天倒了,甚至有人说是总编辑“美学意识”搞垮的。
倒霉事接连发生的编辑部挤满了债权人和第二工会的人,浩司也来了。他像平常一样把浩一郎叫到了走廊,
递出一个信封。
信封上面写着很丑的字“饯别”,里面包了一万元。
浩一郎做出感谢的手势说:“我收下了。”
“新的工作地点找到后……我会打电话到新阳轩。”
浩司点点头,然后轻轻惊叫一声:“啊!我们指甲的形状一样。”
听他这么一说,浩一郎才发现自己和浩司的指甲都是四方形的。
11,
之后过了两个月。
在身边总觉得碍眼的浩司的方脸、更衬得身材矮小的长齿木屐、不怎么醒目的外观、看起来畏缩但其实很强势的个性;还有他那像是逐渐涨潮的海水,无声地一步步往上爬的尺蠖虫一样的生存方式,一旦相隔两地,竟也开始令人怀念。
浩一郎感觉到浩司时他无法取代的亲弟弟,他眼前浮现出浩司那沾满油渍的方形指甲。
新的一年开始时,浩一郎总算找到了新的工作,是一家位在外神田一栋小楼房里的设计公司。
尽管他认为应该打个电话通知新阳轩,但不必挂念浩司的日子实在惬意,还是过一阵子再通知他吧。
暮色将至,才刚进公司就要忙着加班。虽然浩一郎年纪不小了,但在这里还算是新人,加班时的消夜是由这里的资深女同事负责张罗。
浩一郎正在完稿时,走廊上传来了咔啦咔啦的木屐声。好像是送外卖的人来。这年头难得还有人穿着木屐,一想到这里,他心头不禁一惊。
难不成是那个家伙?
说不定他跑去正在处理善后的前出版社打听,问到了浩一郎新的工作地点——就像从前只凭着四谷这个地名,就找到了亲生哥哥。
没什么好担心的,穿木屐送外卖的人又不是只有他一个。咔啦咔啦。
门马上就要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