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很多人都说,我的家庭很畸形。
从前,我没感觉到,直到后来我知道了小姨和我爸的故事。但我不认为这是畸形的,我为自己出生在这样的家庭里而庆幸。
遗憾的是,小姨和我爸,他们这辈子,太苦了。
02
我5岁那年,妈妈就不在了。
所以从有记忆开始,我的家庭成员,就是我姥姥姥爷,小姨,和我爸。要捋清楚这个故事,必须从我爸妈开始讲起。
我爸和我妈,从小就是邻居,两人十六七岁开始瞒着家里人偷偷恋爱了,那个年代他们早早没机会读书了,一起去山上放牛放羊,躺在草地上看云聊天,在芦苇丛里牵手,亲吻。有天晚上,我爸半夜翻我妈窗户,被起床上厕所的我姥爷抓了个正着。
然后,几天后,我爸就被我爷爷带着来提亲了。
就这样,我妈嫁给了我爸,这一年,我小姨才8岁,叫我爸姐夫,我爸抱着她走街串巷,像带自己的女儿。
我爸和我妈算得上门当户对,都一穷二白,结婚后,我爸为了让我妈不在农村吃苦,两人决定出去学艺,晚两年要孩子。
我爸学了修表的手艺,打算将来能开一家修表店,我妈去学缝纫机,打算摆个摊儿给人家补衣服。
他们在县城租了一间小小的房子,小小的床铺,晚上睡觉都抱着睡。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年,我爸已经出师了,我妈也在摆摊了,日子比从前宽裕一些,就在这时候,我妈怀孕了。
我爸为了让她好好养身子,把她送回了家,一个人在城里,每个星期就骑两个小时的自行车回乡下看我妈。
九个多月后,我出生了。
我爸特别开心,跟家里人要了钱,又跟我妈的娘家借了一些钱,筹备开了一家小小的修表店。
因为我爸的手艺好,价格公道,生意很快就红火起来。
我两岁的时候,我爸就在城里买了一间小房子,把我和我妈一起接了过去。我妈就在我爸的修表店里,收拾出一个小地方补衣服,两人一天到晚都在一块儿,人家都笑他们是夫妻店。
那时候,我小姨已经12岁了,偶尔来城里给我们送东西,有时候会小住几天。
有次小姨不想读书了,跑来我家玩,我爸苦口婆心地劝她读,还说,女孩子读书才有出路,大不了学费他出。
我妈很开心,小姨也回去继续读书了。
03
等到我5岁的时候,我爸已经开了两家修表店了。
小姨中学已经毕业,到城里继续读高中,我妈舍不得她住校,就让她住在了我们家里。
因为我妈喜欢院子,所以我们家已经换到了郊区的大房子里,推开门就能看到远处的山,院子里种满了花花草草。
小姨已经很出落的亭亭玉立,身形高挑,白且瘦,一点也不像农村姑娘,小时候,我一度认为,小姨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女人。
就在这一年秋天,我妈病了,白血病引起的急性肾衰竭,我爸急得带着她到处看病,还卖了一家修表店,哪怕在医生说成功率很低的时候,我爸依然不放弃,说即使卖房子也要治,然而还是没能救回我妈。
在冬天下第二场雪的时候,我妈走了。
我妈临终前拉着我爸的手说,好好照顾孩子,好好照顾余岚。
余岚就是我小姨。
那晚,我爸哭了,说我妈从一穷二白就跟着他,还没来得及享福,就走了。一个大男人,哭得浑身颤抖,眼睛猩红,崩溃得不成样子。
我小姨也一样,哭得声嘶力竭,小时候姥姥姥爷忙地里的活儿,都是我妈照顾她,在她心里,我妈就像半个母亲。
我爸到底还是要接受现实,把我妈葬在了老家的山里,有空就会回去看看。
第二年春天,小姨开学了,姥爷特地来叫小姨退学回乡下去,等过两年大了也可以嫁人了,但是我爸不同意,他们因此起了争执。
那时候,我不懂为什么,只听见我姥姥说,小姨年纪大了,这样跟我爸住在一起,总归是不好的。
但是我爸说,小姨成绩好,读了书将来才有出路,如果怕人家说闲话,那就租个房子给她单住。
我姥爷拗不过,还是让小姨跟我们住在城里。
等我小姨18岁高中毕业的时候,我爸给她另外租了房子,大概是为了避嫌,在另一条街上。
只有周末的时候,她会来看看我。
04
到了1990年,我已经10岁了。
小姨20岁,在一家小公司给人做会计,家里人开始给她介绍对象,但她眼光太高了,谁也看不上。
一年一年这样拖下去,到25岁的时候,就成了名副其实的老姑娘。
我爸大概是心里还想着我妈,加上担心娶的新妻子会对我不好,所以一直也没有再婚。
他每天都在修表店里,埋头修钟表,对所有的事都漠不关心的样子。
小姨偶尔会过来给我们做顿饭,或者会顺路去学校接我。
不知情的同学,会悄悄跟我说:“你妈真漂亮,真年轻。”
我无奈地解释:“不是我妈,是我小姨,只大我十岁。”
回家后,小姨在厨房做饭,我把这件事讲给我爸听,谁知我爸愣了一会儿后,站起来就跑去厨房跟我小姨说,小岚,以后不要再去接琳琳了,还有,没事不要老往我们家跑了,你是个大姑娘了,人家看了说闲话。
小姨愣了一会儿,红着眼眶走了。
这以后,小姨很久很久都没有再来过,只有逢年过节,我爸带我回姥姥家的时候,才会碰上。
小姨赌气似的,不跟我爸说话,我爸也不看她。
不久后,姥姥再次逼着小姨去相亲,这次小姨没有拒绝,并且很快就跟那人结婚了。
小姨的婚礼,是我爸亲手操持的,在乡下是难得一见的风光。
婚礼上我爸喝了很多酒,谈起了我妈。
他说,我妈当年嫁给他的时候,婚礼太简陋了,我小姨的婚礼,他一定好好办,也算给我妈一个交代。
小姨和小姨父正好来敬酒,听到这番话,瞬间红了眼眶。
“姐夫,谢谢你。”小姨端着酒杯,一饮而尽。
我爸也端着酒杯,看着小姨,一字一顿地说:“祝你们永结同心,白头偕老。”
小姨父接话:“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小岚的。”
我爸笑了笑,坐了下来,小姨跟着小姨父去下桌敬酒了。
我看了一眼我爸,他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05
然而,小姨父食言了。
小姨嫁给小姨父的第二年,就发现他跟一个女同事乱搞男女关系。在那个还不盛行离婚的年代,不管我姥姥姥爷怎么劝,小姨还是铁了心要离婚。
姥爷给我爸打了电话,让我爸劝劝小姨,结果我爸一听说,是小姨父出轨,直接跑去了小姨父的家里,狠狠揍了他一顿。
小姨父气不过,骂我爸多管闲事,还口不择言,竟然说我爸跟我小姨有染,还说他早看出来了。
我爸气得浑身发抖,两人打了起来。
小姨赶去的时候,两人都被送进了医院。
这下,这个婚不离也得离了。
姥姥姥爷也有些生气,虽然我爸是为了小姨好,但婚姻是大事,这样毁掉了,传出去小姨名声也不好。
但是,我爸没觉得自己错。
“我们清清白白,怕什么,这种男人,离婚就离婚,小岚这么优秀还怕找不到更好的。”
小姨也说:“不关姐夫的事,这婚我是离定了,也是帮我出气了。”
姥姥姥爷叹了口气,也不再说什么了。
就这样,小姨不久后就办理了离婚手续,搬去了职工宿舍里。
大概是为了避嫌,哪怕距离我家只有几公里的路,她也从不会一个人来我们家,只有逢年过节姥姥姥爷在的时候,她才会一起来。
离了婚后的小姨,辞了会计的工作,开了一家会计培训班,然后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在了工作上。
我记得她说过,反正现在不会被催婚了,那就努力工作。
但是,没两年姥姥姥爷又劝她再婚。
她说:“结过婚,也算给你们交代了。再婚,是我自己的事情了。”
1998年,我高考刚结束,姥爷生病了,来城里看病,姥姥也跟过来照顾,小姨才频繁出入我们家里。
那段时间,家里是我妈去世这么多年里,最热闹的时候了。
06
秋天时,我要去外地读大学。
临走前,一家人给我饯行,从前面热热闹闹到后来提到我妈,气氛变得沉重而伤感起来。
姥姥忽然让我上楼去收拾行李,我想,该不会是要说我什么吧,然后我站在楼梯转角处偷听。
只见姥姥拿手绢擦了擦眼泪说:“秋成啊,小琳也18岁了,要去读大学了。小晚走了这么多年了,你也替考虑考虑自己吧。”
我爸摇了摇头:“我一个人也习惯了,现在修表店生意不好做了,只想把小琳养大成人,看着她好好过日子,其他的以后再说吧。”
沉默了许久的姥爷,忽然抬起头说:“我们就两个女儿,这么多年,都是把你当亲儿子看的。如果你不嫌弃小岚离过婚……”
我爸立刻打断:“爸妈,你们说什么呢。小岚就是我看着长大的妹妹,跟亲妹妹一样……”
我看了一眼小姨,她仿佛没听见,沉默地吃着饭。
这个话题到此为止,所有人都沉默了。
我站在窗口,月光淡淡地落在我肩上,我努力回想我妈的样子,但脑海里都是小姨的脸。
小姨对于我来说,比妈妈更亲切。
其实,小时候我也偷偷想过,让小姨嫁给我爸,这样小姨就成了我妈。
但现在我才明白,我爸这个脾气,娶谁都不可能娶小姨的,因为我妈和我,会永远横亘在他们之间。
我爸是个固执也长情的人,他时常对着我妈的照片,一看就是半天,他也会跟我讲,他跟我妈的往事,只有这样的时候,我才会看见他眼里真实快乐的笑。
然而小姨喜欢我爸,其实,是我很早就看出来的。
大概是我十五六岁,情窦初开,对爱情懵懵懂懂的年纪,有次我爸在门口站着抽烟,小姨站在院子里收衣服,但目光一直在他身上。
还有一次,姥姥张罗给我爸介绍对象,她虽然没说什么,但整整一天没理我姥姥。
等我爸拒绝的时候,她又低着头抿嘴笑了。
这些,都是我自己无意中发现的,因为那时候我也暗恋着一个男生,太明白这种感受了。
所以,我不敢去想,小姨这一刻是多么的难过。
她还要伪装,不让人看出来。
07
我大三那年,姥爷的病已经很重了。
姥姥和姥爷索性直接搬来了我家,小姨担心我爸照顾不过来,也搬到我家住了下来。
我大学毕业前一个月,我姥爷走了。
小姨跟姥姥,还有我哭得肝肠寸断,我爸一个人忙前忙后,把葬礼尘埃落定。葬礼结束后,我姥姥要搬回乡下去,我爸没答应,让她留在城里,方便照应。
因此,小姨也因为要照顾我姥姥,一直住在我家里。
毕业后,我在家里小住了一段时间,我跟小姨睡一个房间。
小姨已经32岁了,依然年轻漂亮,她问起我的恋爱问题,我说起我的男朋友,说起我们即将启程的毕业旅行。
小姨叹了口气,“年轻真好啊。”
我忽然问小姨:“小姨,你有喜欢的人吗?”
小姨笑了笑:“大人的事情,你不懂,也别管。”
我拉住小姨的手说:“我都22了,我怎么不懂。”
小姨怔怔地看着我,眼里一点点蓄满了泪,“是啊,连你都长大了,如果姐姐还在,多好啊。”
我问小姨:“那你真打算一辈子都不结婚了。”
小姨失神地摇了摇头,“我呀,要以事业为重,以后当个富婆。”
我笑了,“那富婆,介不介意给我当妈?”
小姨愣住,目光闪烁:“瞎说什么呢。”
我说:“我没瞎说,在我心里你就像我妈一样。”
小姨转过身去,没再说话。
08
毕业后第三年,我结婚了。
提亲,是我爸跟小姨一起去的,婚礼,也是我爸跟小姨一起帮我操办的,婚礼时新人敬茶,也是敬的我爸和小姨。
我永远都记得那天,小姨坐在我爸旁边,接下我敬的茶,穿着淡紫色的礼服,眉眼已经有了细纹,但依旧美得耀眼。
拍家庭合影的时候,她跟我爸并肩站着,我看见她眼含热泪,但满满的都是喜悦。
第二年秋天,我生了个女儿,小姨伺候我坐月子,她什么都不懂,买了一堆的书回来照着做,夜里孩子醒了,她也立刻抱给我喂奶。
女儿会说话的时候,我教她称小姨叫姥姥,叫我爸姥爷。
小姨听着听着,红了眼眶。
女儿上幼儿园的时候,我爸的手表店关门大吉了,他成了个闲人,而小姨的培训班却越来越好,她还学投资,赚了不少钱,真成了名副其实的富婆。
我爸很得意,“我就说,你小姨啊是个有出息的人。”
姥姥插嘴:“有出息又怎么样,还不是打光棍。”
我爸说:“是那些人配不上她,总不能随便找个嫁了。”
我姥姥不说话了,小姨却笑了。
09
2010年秋天,我爸意外去世。
突发脑溢血,倒在洗手间里,没留下一句话。我那时候,已经跟丈夫还有女儿,搬去了市区的学区房。
小姨打电话通知我的时候,我简直不敢相信。
可是不管怎样,我爸已经回不来了,小姨一直沉默着,双眼红肿,整个人看上去老了一圈。
我哭得不能呼吸,小姨颤颤巍巍地抱着我说:“为什么啊,他才50岁啊,为什么……”
我不知道说什么,只是抱住她。
我爸的葬礼,小姨办得井井有条,她把我爸葬在了我妈妈旁边。葬礼结束后,但她整个人好像失了魂一样,眼里也失去了往日的神采。
葬礼结束的那晚,半夜我起床喝水,看见她走进我爸的房间,坐在我爸的床沿上,静静地坐着,好久好久都没有动,像一尊雕像。
我终于忍不住泪流满面。
我和丈夫商量之后,搬了回来,家里有孩子,热闹一些。
我本来以为,我爸去世后,小姨才40岁,她终于可以去爱别人了,但她并没有,她依旧一个人,活得像一支队伍。
今年,小姨50岁了,上个月她身体出了小毛病,我回去看她,我们像以前一样,躺在床上聊天。
月光幽幽地从纱窗漏进来,在墙壁上形成斑驳的光影。
小姨说,最近有个40多岁的离婚男人,疯狂地追她。
我说,“你结婚,我给你当伴娘。”
小姨摇摇头:“50岁做新娘,算了吧。”
说着说着,又聊起了我爸妈。
小姨说:“前两天,我梦见你爸妈了,我还是小时候的样子,我看见他们在屋后的大槐树下偷偷接吻。”
小姨笑起来,我却忽然心酸了。
我抱住小姨。
沉默了一会儿她忽然带着某种祈求的口吻问我:“以后我死了,能不能……把我,葬在你爸妈旁边儿?”
我终于忍不住泪如雨下。
“好,我答应你。”
小姨欣慰地笑了笑,继续说起她跟我爸妈从前的事情,小姨的口吻轻松,眉眼带笑。
我忽然很好奇,我爸是否喜欢过小姨。
我想,应该是有的吧,只是他无法冲破自己内心的枷锁,我无数次想过,小姨嫁给我爸会是什么情形,无数次感叹他们之间的遗憾。
但又能怎么样呢?
这一切,都已成定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