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福珍家里穷,没嫁人前,她进学堂念了几天书。她识字快,先生总夸她聪敏。福珍听了高兴,也爱念书。念了没几天,娘抱着阿弟苦着脸,跟她讲家里多不容易。福珍知道这书是念不下去了。第二天,娘把竹篾筐子往她跟前一搁,她也认命去给猪割草。
农忙,爹娘要在地里做活,福珍割猪草、拌麸子喂猪、浆洗衣服、照顾阿弟,任何活到了她手里,做得井井有条。村里人见了都夸福珍的娘好福气,生了这么个能干的俏丫头。
福珍去后山割猪草时,常碰到一个男人在作画。高板凳上头铺着纸,马扎坐着太高,那人索性就蹲在地上,一手压着板凳角画画。她爱看他作画,每次都在跟前磨蹭好久才走。那人有时候拿炭笔,有时候是毛笔。开始看见福珍也不搭理,后来见她总是过来,倒有点知音难觅的意思,也便碎碎说一些技法。
福珍每每听个半懂也不敢声张去问,只在心里头琢磨,那人见她一脸茫然却是了然,马上就换个说法再做解释,一来二去,也算是福珍半个绘画上的师父了。
福珍学习劲头大,三天两头抽个空档便跑来,不想这一来二去就出了事。
福珍赶去看画,常常回得晚,有时阿弟在家里哭得嗷嗷叫,她回去时候,便折了地里没熟的苞谷杆子,给阿弟带回去,绿杆的芯嘬起来是甜的。可村里人嘴碎,堵得了阿弟的嘴,堵不住他们扯闲话——福珍这是想男人了。
2,
闲话很快传到爹娘耳朵里,娘哭了半晌午,下午穿戴整齐去寻人了,她倒是没在福珍面前说长道短,只是提了礼,找说媒的给福珍相看婆家去了。
后来那个说媒的就隔三差五来福珍家里头坐,福珍依旧做着自己的事情,只是竖着耳朵听着屋里头的动静。听媒人说那人会念字,是个有文化的,只是身体弱些,总归不是什么大毛病。
福珍逮着了几句有用的——那是个会念字的。辍学的福珍对会念字的男人总是高看一眼。那天晚上,她又梦见自己坐在学堂里,先生拿着书念一句,她跟着读上一句。
等三媒六聘,过了礼,福珍嫁给了姓徐的那户。徐家是真有钱,家里几十亩地。要不是徐秉禄身子弱些,小病小灾没断过,又有算命的在徐秉禄小时候断言说他活不长,这样的好事是断断轮不到福珍的。
徐秉禄生得一副好样貌,福珍每次看着他,就感觉怀揣着一只兔子扑通扑通直跳。他对福珍没说接纳,也没说不接纳,客气也疏离。明明已经行过周公之礼,每次屋檐底下碰见福珍,也就把那清瘦的下巴点一点,算打过招呼。福珍心大,没察觉出男人对这桩婚事的抗拒。在福珍看来,自己是他的人了,他没当着自己面儿说不愿意,她只要铆足劲儿对他好就是了,合该的。
后来婆婆跟村南头的赵婶儿打牌时候说漏嘴,福珍这才知道,男人心里头搁了旁人了。那女人是自家庄子背对头的女人,是村里的新寡。婆婆发现了端倪后,不容许她辛苦养大的儿子娶个寡妇进门,急急请媒人相看,把福珍迎进门。
那天几个老太太打的是牛筋牌,红色的纸壳子,正面印着红楼梦的人物,福珍不知道那是什么书里的,只觉得怪好看的,家里也有一副。
几个老太太当着新媳妇儿的面说漏了嘴,就全拿眼睛去瞟福珍,见她低着头打毛衣,便扯了别的话头,过了一会子又去瞧福珍。见她将注意力放到花牌的画上,用手仔细摩挲着,几颗心就同时放下了,这小媳妇儿是个不长心的。
福珍其实知道她们在说什么,也知道自己男人另有喜欢的女人,是屋子后头庄子的寡妇。
3,
福珍从此害了疑心病,且处处“留心”着。
那日秉禄兄妹下学,按理第二日是不用去的。福珍早早就从井里挑好了水,灌满了院里的水缸和两个箩大的木盆。晚上吃过饭后,福珍照例去浆洗衣裳。秉禄一贯爱干净,换下的衣裳袖口沾了墨,隔了夜就不好洗。福珍浆洗前,像平常一样去掏衣裳口袋,看有没有忘了拿的东西,却不想一伸手摸出一张字条来。福珍展开那卷起来的字条,纸上的字工整清秀。秉禄的字她是见过的,盘虬卧龙、笔力苍劲,而字条上的却是娟秀,这是哪个女人写给他的。
上头几行的小字,福珍只认识“天”、“五”那两个。福珍将那几个字的字形在心里摹画了几遍,晚上她拉过秉禄的妹妹,打乱了次序,依葫芦画瓢歪歪斜斜写在纸上,问她怎么念。小丫头害羞,和这个新嫂嫂没说过几句话,但是她问的又是自己知道的,不由有些激动,小脸红扑扑的回答福珍。
秉禄的妹妹告诉福珍后,福珍将那些字拼凑在一起,得出个大概的意思:明天下午五点在林子东边见。
村里只有一处林子,种的桃花,夏天里枝繁叶茂,叶子一层压着一层,层层叠叠的绿,再躁的心也能安下来。可福珍想到那片林子,心里却更躁了。
和谁见?
这字条是庄子后头那寡妇写给秉禄的吗?
福珍心里一咯噔,好似揣了一块炭,胃烧得厉害,不知名的情绪草一样蔓延。她该怎么做呢,要像以前村里那厉害婆娘一样,上门去骂、去撕扯吗?还是该当不知情,做个睁眼瞎呢?这些个念头一股脑冒上来,她头天晚上到第二天半下午都是心神不宁的。
4,
第二天下午四点多,秉禄说要去出门换粮。福珍怔怔看了他半晌,说是知道了。倒是秉禄有些诧异,笑了笑去推车。
哪想要出门的时候,天上开始飘雨星子,雨不大,秉禄便说明儿再去。福珍不知道是该感谢这雨来得巧还是该怪这雨来得不巧。福珍盯着墙上钟的黄铜挂针,数着针过了五点,又过了六点,到晚上天完全暗下来。那时刻婆婆歇下了,秉禄写着一些东西,福珍借口教秉禄的妹妹打毛衣来压一压心里的不宁。
福珍手巧,即便心思没放在上面,手里的竹篾扇子也编得极精巧,秉禄妹妹正折腾着那两根毛衣针。忽然,外面有人喊着“狗咬咬”——地震了。福珍丢了手上的东西,登时立起身来,招呼秉禄的妹妹朝外头跑,又招呼秉禄去屋里叫婆婆。
第二天,村里人就响应政府的号召,做离房子远的地震棚,预防再次发生地震。那些棚子上面压得麻袋和小麦秆,预防刮大风。男人们都在地里搭建地震棚,福珍也见到了那个女人。
她听人说那寡妇在给小孩子们教诗,便躲在麦垛旁去看。女人头发齐肩长短,低头的时候,左边的肩胛就矮下去,说话的时候嘴角也好像在笑,不似话本里血口红唇吃人的妖精。女人轻轻念一句,围着她的四个小孩子便跟她念一句。孩子们小,音咬不准,她再挨个纠正每个孩子的发音。
福珍看着看着,面上就有些痴,好似浑然忘了自己一开始是抱着什么样的念头来的,她脚麻了就转转脚脖子,再然后就看见那坐着的女人抬头朝她看了一眼,面上怔了怔又张张嘴,最后什么都没讲,只是对她笑了笑。
福珍却仿佛自己偷窥了人家的秘密,一张脸似一张红布裹到了脖根子。
5,
福珍什么都没做,只是跟那女人打了个照面。福珍也不懂,明明那女人只是对自个儿笑了笑,她就脚底板子跟抹了光油似的只顾着跑了。
跑什么?福珍问自己,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秉禄那天拿回来一双鞋,底子纳得薄、后根子穿着还挤脚,秉禄说在集上买的。福珍不聪明但也绝不傻,哪个会买一双这样遭罪的鞋?她心里明镜似的,那是庄子后头的女人做的。
惯常时候,福珍早上会卧两个荷包蛋,添些黑糖,熟了就分开盛碗里,一个舀给秉禄,一个给婆婆。秉禄吃惯了黑糖,这日却破天荒的没见放。
秉禄在堂屋里问福珍,糖呢?福珍把装黑糖的罐子收到灶爷像后头,撩开门帘子,看见他脚上果真还套着那双遭罪的鞋,面上残着的一点儿笑也收了。
糖完了,福珍说。
秉禄一头雾水,福珍却恼了一天。几天后,傍晚快歇下时,福珍递给秉禄一双新鞋。这鞋她量得合适,底子纳得厚又密。秉禄见是一双鞋,愣了愣正准备说话,但见福珍羞着一张脸,便笑了笑接下了。
秉禄到底换上了自己纳的鞋。福珍想,过日子到底是不一样的,会念几句酸诗,又能像自己这样精细吗?福珍心里把那个她渴望成为的女人想了又想,她的笑,她的气质,她的令人如沐春风的气质,她念的诗……想来想去,叹了口气。第二日,秉禄的碗里的荷包蛋也有黑糖放了。
6,
后来秉禄的妹妹给了婆家。福珍也跟秉禄有了两子三女。
儿女满堂,福珍依然爱美,早上拿清水净面后,常拿桂花油将乌黑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再用雪花膏抹脸涂匀。那时候大人要下地挣工分,每个月队里统一分配粮食和米面,后来粮食越分越少,有的甚至把榆树皮刮下来煮水吃,谁的裤腰带都勒得紧紧的。福珍是用不上雪花膏了,最后一盒刮剩了底儿,但她从来都不是蓬头垢面的,衣裳永远浆洗得干净。
挨了很长时候,粮食还没发下来,连着又下了好几天的大雨,公家地里的红薯根都淖在泥里泡烂了。本来不到收的时候,队长见这回不成,几个人商量了后干脆一跺脚,叫各家去地里挖,挖多少都算自家的。
福珍那时候受了寒,地里没有活,三餐不饱,加之生了病,脸都快瘦脱相了。秉禄拉着她的手,说她跟着他受了苦,福珍摇头,这世上哪有不苦的人?秉禄识那么多的字,那么有文化,却娶了大字不识几个的自己,她知足。
那回挖红薯,秉禄分外卖力,连着几趟不要命似的冒在雨里,大半夜才回来,浑身都湿透了,像个水鬼。福珍没说什么,给他取来干净的衣裳替换,晚上睡的时候,福珍的枕头就洇湿了一大片。
日子苦,但是福珍心里是高兴的。
直到第二天中午,幺儿跑进灶间说,妈,咱家少了一筐子红薯。幺儿恨得眼睛红了,哪个天杀的贼偷?
福珍不说话了,秉禄刚才跟自己打招呼出去,前后脚还没半分钟,一筐子红薯就没了。
福珍叫幺儿等着,她巴巴地跑了出去,离得老远就看见秉禄背上背着一筐红薯,他走得慢,步子也沉。只这方向,福珍就知道他是找谁去。福珍自个儿刚生了场病,还没好利索。冷风直往脖子、眼缝里灌,福珍两只眼睛都睁不大,眼泪细细地淌,只远远跟着。
秉禄敲了门,是那寡妇开的。女人的公公前年刚过世,家里就只剩她跟婆婆两个相依为命。福珍瞧见那女人侧着身,也瘦得跟干柴一样,心头忽有些悯然。
见秉禄来送吃的,女人敛着眉毛直摇头。
福珍是知道秉禄的,绝不是个拗的,也不会强迫任何人。但破天荒的,他固执的将筐子搁在那女人脚边,那女人一愣,一时间不知该不该再推辞。秉禄没有容得她拒绝,顿了顿,又自衣裳右边的口袋里摸出个物什递给她。
秉禄的口袋之前烂了个洞,福珍拿着针线给他补好,不想却是装东西给别的女人。
那女人的脸再不见苦色,扬了扬手里秉禄递给她的雪花膏,婉转一笑。她极聪明,来送粮食许是怜悯,可送雪花膏,这单关乎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风花雪月。
福珍的耳朵烧得厉害,她背了身就往回走。屋子里,幺儿还在发脾气,福珍却叫他别再提少了一筐红薯的事了。福珍打开柜子,取出一叠又一叠的被子,果不其然,那双让秉禄遭罪的鞋就压在最底下。
鞋子是浑全的,被打理得像从来没有穿过。
福珍整个面上都抖得厉害,心也划了个口子,像往后再数三个月,撇到腊月的地里空灌冷风。
7,
几十年风雨过去,日子渐渐好起来。秉禄开始教福珍识字,三五年的功夫,福珍便也能读书看报,算是半个文化人。至于秉禄什么时候跟那女人断的?又都有过什么样的故事?福珍从不曾问过。只知道这些年来,秉禄的心越来越跟她贴在一起。后来儿女们各自成家,要接他们去城里享福,秉禄和福珍不愿意。城里有什么好?出了门谁也不认识谁,怪不舒服的。两人婉拒了儿女们的好意,便在院子里搭了葡萄架子,种菜养狗,还在大盆里栽种了月季花。
秉禄和福珍忙碌了大半辈子才歇下来,不想这一歇便出了事。夏天的一个下午,秉禄正做活,便忽然觉得胃疼。开始不吭声忍着,后来还是福珍见他脸色蜡白不对劲儿这才起了疑。
两人没声张,都以为是吃坏了东西,出去开了点药回来吃了。后来秉禄胃疼的次数便多了起来,有时候疼得吃药也不起作用,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渗出来。
大儿将秉禄和福珍接去城里医院检查,说是没检查出什么大毛病,胃溃疡,肺也有点儿炎症,叫秉禄日后少抽烟。没有烟抽的日子,秉禄还教福珍念诗。一千多年前有个叫李煜的文化人,写过一首诗她尤其喜欢。那人写:花明月黯笼轻雾,今霄好向郎边去。衩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晌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意思是,在一个薄雾轻笼、花明月黯的夜晚,一个美丽的少女从自己的寝宫里溜出来,手里提着金缕鞋,只穿着袜子的小脚丫儿踩在落满花瓣的台阶上,悄悄地向自己爱人的身边走去。而爱人看到这一幕,怎能不放肆的怜惜。
诗的意境,真是美好。
福珍看着秉禄笑,眉目都含着情。也难怪秉禄心头念着那个有文化的小寡妇,除了过日子,他们俩能谈的东西太多,精神的缠绵是贫苦的生活不能给予的,她羡慕她。
8,
看病时候,大儿家里来了儿媳妇家的亲戚,秉禄和福珍便被三女儿接去家里住一阵。那晚,秉禄早早歇下了,福珍晚上睡不着,索性到阳台去给女儿养的花浇水。这才听见三女儿跟女婿的谈话,秉禄的病根本不是什么胃溃疡,是胃癌连同肺癌。
晚期。
医生是觉得老人年纪大了,手术折腾不起,建议保守治疗。
福珍一阵头晕目眩,觉得天都要塌了。
日子还是要过,他们在三女儿家里住了一段时日,外孙女儿学校叫办手抄报,小孩子手笨画不好配图,便哄着她姥姥给她画。福珍画荷花、画竹子作配图。秉禄就在一旁看着,他说从来不知道她画得这样好,福珍扭头,瘦高身形的秉禄眼睛很亮,她也没见过这样的秉禄。
外孙女儿连连称赞,夸她姥姥有才华。福珍反倒皱着眉,她从不知道,“才华”两个字和自己能有什么牵扯。那天晚上,她睡不着,脑子里又想起那个垂着头念诗的女人,野地里四处狼藉,女人的模样却太温柔,福珍忽然就有些难过。她这辈子唯一跟“才华”牵扯上一回干系,竟让她莫名觉得臊得慌。
后来,秉禄非要回老家,说是既然没什么大问题,他实在住不惯城里,福珍也住不惯,还不如住回老屋自在些。
回了老屋,秉禄的身体便一日不如一日,总生病。一吃东西,胃就烧疼得厉害,福珍从不在他面前哭。秉禄似个小孩子,有时候非要出门,不许人跟。他人老了也犟了,脾气似头驴,不复年轻时候的温文儒雅,却也更依赖福珍了。
有回生病烧得糊涂了,秉禄的脑子也不大清楚了。孙女儿阿云来看他,他便对阿云说他原先是有个喜欢的女人的。阿云吃了一惊,扭头去看福珍,福珍却笑笑摇摇头,阿云只当是爷爷脑子烧糊涂了。
福珍别过脸,更难过。前几天赶集,秉禄不叫人跟,颤颤巍巍地出门,买了一堆的雪花膏,他以为他藏得住,全压在炕底褥子下。那是女人用的,福珍知道,却只当不知道。人把命走到头了,或许就开始知道,什么是一开始最想要的。福珍难过,也不难过,秉禄陪她走了几十年,够了。她难道连他最后一点儿念想也要掐断吗?
入秋了。人对自己的身体状况许是有数的,后来很多次,福珍都怀疑,秉禄是不是早就知道自己要不行了,却还是配合着吃药配合着他们勉强的笑脸,假意不知道。
终是瞒无可瞒。医生判了死刑,说是就在这几天了。秉禄到死前,也没听见过谁对他讲一句真话,他们都扯着嘴角告诉他,这是胃溃疡,是可以治好的。
9,
弥留之际,老屋里只有福珍,秉禄的身子愈发干瘦,躺在炕上,不占多少地方。秉禄张了张嘴,看着一脸关切的福珍,他有话对她说。
她也有话想问他。
福珍想问,如果那个时候没有下雨,他会不会去见写那张字条的女人?
秉禄也有话想要告诉她。其实那时候,妹妹告诉他,嫂子问了她哪些字的读法。其实他什么都知道,他知道她竹篾扇子编得极好,他便给她编的扇面上题字,她欢喜,又给周围缝上细密的布条,能用很长时间。他知道她喜欢画画,便叫村里的小孩子塑了泥胚子找她去画。他知道她喜欢读书认字,他虽讷于言,却总爱她擦擦洗洗时候拔高嗓子读书,老来又教她念诗写字。他更知道她爱美,年轻时候,桂花油和雪花膏都是爱用的。如果他要走了,那些粗枝大叶的儿女们是想不到这些的。
可秉禄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福珍也笑了笑也什么都没问。秉禄握着拳头放在她手背上闭了眼,好久,福珍不敢动更不敢说一句话,怕再听不到一句回答。
秉禄的手有些凉了,福珍爬起来要给他擦洗,再给儿女们打电话。福珍把灯开了,她抬起秉禄的手,才看见一小盒一小盒的雪花膏被他紧紧攥着。黄粱枕旁边,摞了一堆的雪花膏。福珍眼窝的泪水一下子涌出来,她攥起他手掌里的一小盒雪花膏,她虽没文化,却记起一句他念过的诗来:有暗香盈袖。
福珍咬着那句诗却并不在秉禄跟前说出来,她从来知道,自己不是顶好的,是,她向来知道的。
福珍给秉禄挽起裤管,他的腿已经浮肿了,她想起那年他下烂泥地里挖红薯,腿也泡得又白又肿,他说什么来着,哦,他说对不起她跟他过了苦日子。
10,
秉禄走后,儿女们在他抽屉里找到一封写给福珍的信,信上说趁还走得动,买了些雪花膏给她,包装不似多年前,却是他的一片心。他让福珍轮流在儿女家住,福珍看得泪水横流。不管他对外面的女人付出多少真情,最终还是归了她的,她给他养老送终,她和他同枕共穴。人这一生谁没有出过感情的岔子,当年若是那个画画的男人要了她,她也会跟他走。想通了,明白了,福珍也没再把那个会念书的女人当回事,反而生出些同情与亲切。
福珍最终还是回了老屋。落叶归根,她死也要从家里抬出去。她拉着大儿的手说,知道你孝,城里我住不惯,你就顺了妈的意吧。儿女们都拗不过福珍,大儿便给她请了保姆照顾,保姆是同村的,只一日三餐做好送过来,晚上回自己家。福珍一个人孤孤零零了许多年,院里的葡萄架子从去年起就不生葡萄了,又似乎是前年起,她记不大清楚了。
那天醒来,福珍才想起,昨晚的那炕忘了煨,她把枯皮一样的僵手放上去,一股子凉意渗上来,福珍打了个噤,身子大半挂拉在炕沿,一只脚耷拉下去,另一只盘着。水泥墙上吊挂着方钟,黄铜钟摆打了五下还是六下,福珍回过神来。手里摩挲着的那套碎花蓝布的衫子,浆洗过很多次,搭眼看去,挖出圆领口的边,原本的靛色褪了,整个襟子都透着洗出来的白。
“福珍、福珍。”外头窗口似有人低语,家雀似地喃喃。
福珍没往外头看,左不过是耳朵犯浑,她如今已是含饴弄孙的年纪,哪有人能唤她的闺名呢?
福珍伸出干瘦的小臂,连着鸡爪子似的手,抠住红方木桌上、蓝皮塑料壳子裹着的镜子。这镜子还是孙女儿阿云小时候用过的,她哆嗦着手将镜子浑个儿翻了个个儿。那镜子光面对着她的脸,沟壑纵横,跟彩电里头,那些云贵的梯田一样。
福珍想,可真是丑,她颤着手拉开床头那抽屉,取出一盒雪花膏来,那膏体已经硬了,福珍还是舔了唾沫去蘸,往脸上搽。
窗口又有人喊:“福珍、福珍……”这次不同,一声接一声的,声音穿凿着耳膜,震天响。
她这才惊了,挣着力气就要往炕下去,趿了个方头墨勾边的布鞋,她是裹过小脚的,前半个脚掌还没踩实,后脚跟子就抬起往外头跑。
她哪能不急?是有人来接她了罢?黑白面的无常鬼,几年前没了的男人……都好,她心中一片坦途,谁来她迎谁,道一句终生虽苦,却有暗香盈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