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从小就知道我妈恨我爸,这恨渗透在生活每一个细枝末节。
哪怕是毫不相干的猪肉涨价,我妈都能迂回曲折地怪到我爸身上,碎碎念地从嫁给我爸到后来种种细数一遍。
那不是愤怒的痛恨,是隐晦的屈辱的怨恨。
经年累月的耳濡目染里,这样的恨嫁接在了我身上。
那个男人如此不可饶恕,我曾一度以为,我妈这一生都不可能原谅我爸。
直到我看着那个销声匿迹十多年的男人,端端正正坐在沙发上,一边品我妹泡的茶,一边吃我妈削的水果。
我妈灿烂的笑,娇羞且怜爱,我妹的讨好,孺慕且好奇,那个男人也笑,得意且高高在上。
一家团聚的美好终结在我把茶劈头盖脸浇在我爸头上。
我妹一把扯开我:“姐,那是咱爸,你干什么?”
“呸,那才不是咱爸,咱爸早八百年就死了,这王八蛋爱谁谁,老子不认识。”
我像个机关枪,嘟嘟说完又转头怼我妈:“妈,你是不是老糊涂了?他一回来你就迫不及待往上贴,他当初怎么对咱们的你忘记了?”
她沉默地给我爸擦拭,半点眼神不愿意分给我,已经是对我最大的指责,我妹也凑上去道歉。
我浑身冰冷,仿佛再次回到十多年前那个冬天的下午。
世界喧嚣,只有我被抛弃,独自面对悬空的高楼和刺骨的凛冽寒风。
我爸当年和我妈结合纯属被迫,我爸家里穷,我爷爷肺癌,掏空了家底没治好,还欠了一屁股债。
我妈求着家里卖房卖地帮我爸还了债,把我爸“娶”进了门。
但我爸一直看不上我妈。
他高大帅气、一笑迷人,婚前婚后一堆小姑娘芳心暗许。
我妈是另一个极端,身材结实得不像个女人,浓眉小眼、矮小粗壮,结婚前媒人介绍了多少个男人都看不上她。
要不是我爸家里出事,我妈趁机捡漏,指不定还要当多少年黄花剩女。
这场结合在村里人眼里是个笑话。
我爸受不了指点,结婚后,逼着我妈到城里干活。
我妹出生第二年,为了生计,我妈找了个工地搬砖的活儿,一家人搬进了工地宿舍。
2
我妈早上白净净出门,晚上灰扑扑回家。
我爸就躺家里睡大觉,每天唯一的娱乐活动是买彩票和刮刮乐。
家里有个角落专门堆放彩票废纸,一年到头能卖百来块。
但我爸从没中过大奖,偶尔中几千小奖,呼朋唤友挥霍一空,能给我们带回二斤肉,我妈都感恩戴德。
别人都说我爸吃软饭,我爸不在乎,最爱挂嘴边一句话:“我娘们儿愿意养我,你们管得着吗?”
我爸说得没错,我妈养他养得心甘情愿。
哪怕她在工地被使唤得像头牛,搬砖扛水泥,比男人更男人,回家还是卑微到尘埃,我爸说句重话她都发抖。
我妈还拉我和我妹下水,洗衣做饭全是我和我妹的活儿。
只要我爸不高兴,就可以随便打我和妹妹出气。
所以我讨厌我爸,也不喜欢我妈。
我爸和我妈进工地后就没了夫妻生活,工地宿舍是上下铺,我和我妹睡上铺,我妈和我爸睡下铺。
白天没空,晚上不行。
开始出事,是我爸趁白天家里没人,频繁带另一个女人回家。
工地风言风语满天飞,我妈跟我爸吵过一回,我爸离家出走了三天,我妈再不敢说他半句不是。
我妈离不开我爸,弱点一旦露出来,我爸就得寸进尺。
他明目张胆带那个女人回家,吃饭甚至留宿。
那个女人穿吊带、化浓妆、喷香水,是我妈身上绝不可能有的妩媚动人、曼妙多姿。
那是我年少时最难以理解的一段时光,小三登堂入室,我妈像个老妈子一样伺候他们起居。
我妈整天垮着脸,我爸看着腻味,干脆夜不归宿。
最初一两天,慢慢地时间越来越长,一周两周一个月。
最后一次他回来,带走了银行卡和所有值钱东西。
我妈班也不上了,大街小巷挨个按摩店足疗城找。
我和我妹彻底成了没人管的野孩子。
后来我妈不知道从哪儿搞到他的新地址,带着我直接上门,是那个女人开的门。
我爸坐在里面沙发上,光膀子玩刮刮乐。
我妈当场疯了,冲进去又打又骂,我爸也毫不手软,抓着我妈头发往茶几上撞。
我吓坏了,抱着我爸的腿求他,我爸一脚就给我蹬飞了。
我躺地上差点哭断气,我妈淌了一脸血,我真怕我爸把我妈打死了。
3
最后是那女人拉住了我爸,我妈躺在地上,像烂泥,她问我爸是不是狠了心不回家。
我爸只说了一个字,滚!
我爬过去,求我妈走。
所有人都没料到,下一秒我妈抱起我冲到窗台,一把跨上去。
“你今天要是不跟我回去,我们娘俩就死这儿!!”
我爸和那个女人什么反应我没看见,我只看见我悬空的双脚,和下面聚集越来越多的人。
他们尖叫、呼喊,我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耳边是呼啸的寒风,从四面八方刮来,掠夺我所有呼吸。
每一秒我都觉得自己会随风刮走,像电视里看到那样,脑袋像西瓜一样砸得稀碎,脑髓四溅。
我往后挤挤,想躲进我妈温暖的怀里。
我妈却拎着我的脖子,把我扯出来,冲里面吼叫、威胁。
她身体剧烈颤抖,那是我第一次感觉到绝望,一个妻子的绝望。
我爸心肠多硬啊,半点不带心虚,他鼓着巴掌对我妈喊:“有种你就往下跳!”
消防一到,他直接带着那个女人走了,任我妈怎么哭喊都没回头。
最后我妈哭到手臂脱力,我失去唯一桎梏,像树叶一样飘落。
此后数十年,视线里不断放大的消防气垫,成为我唯一的噩梦。
十年婚姻闹剧收场,我爸没有回来过,我们娘仨在工地住到我18岁。
没有我爸的日子,除了比从前更加愁云惨淡的妈妈,生活比任何时候都更轻松,没有人再需要费心照顾一个有自理能力的成年废人。
高中毕业后我外出打工,每月寄回一半工资,我妈换了份保洁工作,足够她和妹妹日常开销,生活开始好转。
20岁那年我结婚了,和一个很爱我的男人。
我时常想起我爸和那个女人相拥离开的背影,我发誓绝不会陷入和我妈一样的泥潭。
我机警敏感,随时掌握我老公的动向,我捉过无数次奸,每一次都是乌龙。
生活就像一场没有终点的猫捉老鼠,我沉迷这样的斗智斗勇,满足于占领婚姻高地的优越感。
最初他容忍我,一次两次无数次,有一天他终于厌倦,跟我说要离婚。
他拿着离婚证,带着一个女人相携离去的背影无比熟悉。
可是我觉得我没有输,我的尊严和体面保留到了最后一秒。
4
离婚后我独自带着女儿一一,加班熬夜,豁出命拼,给一一最好的学习和生活。
白天我是刀枪不入的拼命三娘,勇往直前无所畏惧,可我始终逃不过四下无人的夜,无法自抑地失声痛哭。
这样的哭泣,年少时每一个夜晚,我都曾听见,它来自下铺被窝里,那个同样无助的女人。
那一刻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悲哀,也前所未有地恨我爸。
我从没有从我爸离开那天走出来。
而如今,我站在我妈和我妹对面,看着她们围着那个男人团团转,我们之间横亘着爱恨鸿沟,难以跨越。
我无法理解我妈,她大半辈子都泡在苦海里,死活游不上岸。
以前是别无选择,现在是心甘情愿,在我看来都愚蠢无比。
这个男人究竟有什么不得了的地方,让她一次又一次选择原谅。
我爸说,当年会和那个女人在一起,是气自己无能,想让我妈自己离开,没想到我妈深情不悔,他才一步步越走越绝情。
离开后他就和那个女人分了手,这些年一直是独自生活,如今小有积蓄,不再是别人的负累,才敢回来。
他还说,他每时每刻都活在悔恨中,最想念的就是我妈,说到激动之处,和我妈执手相看泪眼。
我忍住冷笑,屁话连篇,逻辑不通,连个标点符号我都不信。
或许失而复得格外珍贵,我妈和我妹看他总带层层滤镜,对他的话也深信不疑。
从此,他在家里扎根下来。
为了找机会赶他出去,我不惜带着一一回家住。
可是家里的情况却和我想象中不太一样。
我妈照旧对我爸温柔体贴,却不再百依百顺。
白天我妈拉着我爸一起买菜,回到家我妈先一步躺沙发上休息,撒着娇让我爸去做饭、洗衣、拖地。
所有家务都如法炮制,时间一长,不用我妈说话,我爸自然就把事情都包揽下来。
有时候我妈不高兴了,还吵吵我爸,我爸也能乐呵呵忍她让她。
他们看起来似乎真的只是一对普通的老夫老妻。
我妹也得到了梦寐以求的父爱,他像寻常父亲般,关心女儿的身体,吃了吗累不累有没有男朋友有没有受欺负?
5
只有我,别扭地怀揣过往,像个英勇的战士高举枪炮,要他为过往付出代价。
我对他怒目相向,每一句话都带着刺,不看着他流露出痛苦神色不罢休,抓住他的痛脚一个劲儿猛踩成了我最大的快乐。
直到我妈把子宫内膜癌末期诊断书放到我眼前。
有一瞬间,我怀疑这是我妈为了让我原谅我爸,使出的苦肉计。
可她过于消瘦的身子告诉我一切都是真的。
我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我爸身上,竟没发现我妈如今瘦成了一把骨头的小老太太,青筋四起,眼角眉梢的病态无法遮掩。
“你妈我没出息,这辈子就一个心愿,跟你爸过普通夫妻的生活,买买菜做做饭。你爸他停不下来,我就等,总有一天他会回头看看我们。”
她抹了抹眼泪又说:“就这样爱了他这么多年,也恨了他这么多年,现在我等到这一天了,不管他以前多令人恶心,我都不想追究,我时间不多了,只想好好珍惜剩下的时光。”
我妈让我放下仇恨,给她一个宁静的晚年,她的话几乎击溃我的内心。
她生病彻底改变了我对我爸所有的态度,我依然憎恨他,但无法再对他横眉相向。
我妈衰弱得很快,不到一个月,她不得不入院接受治疗。
我和我妹白天都要上班,照顾我妈的事就落到了我爸的头上。
我常常看见我妈坐着轮椅,我爸推着她在医院花园散步,冬天太阳温暖、微风柔柔,他们是那样悠闲愉悦。
我妈心情舒畅得不像一个病入膏肓的人。
而我爸,那个风流倜傥的英俊男人如今身体佝偻、眼神浑浊,年轻姑娘看见他只会想扶他过马路,曾经的放荡不羁全然不见。
或许他真的渴望天伦之乐了。
就算不是又能如何?
我妈糊涂了一辈子,生命的最后时光,她得偿所愿,我又何必非要叫醒她呢。
就让她在她牵挂又爱恨了一辈子的男人身上,得到一点点她想要的补偿吧。
我牵着一一从医院出来,泪水湿润了眼眶,心里开始慢慢温热,我想我妈都放下了,我也该忘却那些伤痛了。
或许我这辈子都无法原谅他,但生活里总有比仇恨更重要的事情,我们应该多想想自己,把自己的生活过得更好更美,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