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余家寨的人淳朴,除了山子爸。他倒也不算大奸大恶之徒,只是年轻时候专盯外地人敲竹杠,人到中年,死了老婆。此后更是贪小便宜成性,天生一副奸相。
那年从黄河口过来个算命先生,路过余家寨。村里人信风水,纷纷拦了去拜。那老先生算得很准,家里几口人,做什么行当,随口一说,都能印证。嘿,真神了。
余家寨的人对那位老先生十分信奉,山子爸却不以为意,还不知道那是余家寨谁家的远房亲戚,暗地里早就把底细给摸透了。
敢在关公面前耍大刀?山子爸要去会一会这个老神棍,让他当众没脸。谁知道那老先生当天赶天明就走了。山子爸偏偏不信这个邪,追出去二里地,揪住那算命先生就是一通拳打脚踢,打完指着他鼻子说:“来,你给我算,要是不准,我还打。”
老先生倒人不倒势,嗫喏半晌,也硬气起来:“你这歹命鬼,活该吃不上明年的新米。”
神棍!
来年春天,山子爸老皇帝似的往四腿儿矮桌前一坐,指着碗里的饭,洋洋得意对山子显摆:“你看,还说老子吃不到今年的新米,这不就吃上了吗?”
话儿落地上还没听个响,头顶上的瓦头就脱落砸下来,正中天灵盖,人也一命呜呼。
山子爸这一去,山子就成了个彻头彻尾的孤儿,吃百家饭、穿百家衣。但都是图个同情,心里对山子并不待见。余庆婶家丢了只鸡,都说是山子干的。不明说,窃窃私语。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的儿子会打洞。可不是?山子爸孬山子也孬,孬人一窝,好不了了。
山子在寨子里耍横了一阵,脾性跟他爸年轻时候一个孬样儿,越发不招人待见。后来他干脆明着偷鸡摸狗、为非作歹。
2,
山子的身体抽条一样窜,猴瘦猴瘦的。随着长大,山子愈发不像话,真算是继承了他爸的衣钵。开始干小的,后来纠集余家寨的一群孩子、半大的喽啰,到附近镇上中小学收保护费。
晚上,就把一天倒来的钱在山子家这个据点给分了。一时间威名传得很远,山子给他们据点起了个名字——梁山泊。
余六叔是个老好人,跟山子爸有点儿亲戚关系,眼见山子往邪魔歪道上走,便隔三差五来说教。余六叔说,你叫村里那些小子跟你学一肚子坏水,你以为你这是梁山好汉聚义呢?你这是土匪!
山子啐一口,倒炕上呼呼大睡。
孬人。余六撂下这句,忿忿走了。
假寐的山子这才倒过头来,燕雀安知鸿鹄之志,他有他的梁山泊呢。
结果没两天,“梁山泊”出事了。山子有个跟班叫虎子,虎子人如其名,憨头憨脑的。那天见他扎巴个脑袋到山子跟前,瓮声说:我妈说了,跟你混没本事,我不干了。
虎子话说得简单,山子却琢磨出来,那没本事后面必然还跟着老一串咒他损他的话。这些半大的小子大都没个定性,随着虎子一走当初的豪气干云慢慢散了,三天两头便有人退出山子的“帮会”。
山子彻底失了威望。
怎么才算有本事?山子冥思苦想好几天,决定重拾威望——他要干一票大的。
他要单枪匹马,叫他们晓得自己这个头儿的厉害。
这次瞄上的不是镇上的学生,是个中年女人。
这女人是真有钱啊。她冬天穿的是厚呢大衣,顶高档那种。山子跟了小一个礼拜,天天雷打不动去镇上割肉。肉是猪肋排上的五花肉,一割就是两斤多。家里似乎一直没男人,看她那样子也不像这么能吃的。
镇上的民房没有城里头那水泥瓦灰来得密不透风,下午四点,五花肉裹挟着桂皮、香叶和八角,浓郁的酱香味窜进山子的鼻子。
馋得他呀,要不是为了大事,他恨不能冲进屋子里,一阵狼吞虎咽。
今晚就行事。
山子今天盯梢得久了些,结果看到让他瞠目结舌的一幕。女人端着一锅满满当当的东西出了门,径直走到堆起半人高的垃圾堆旁,将锅里的东西统统倒出来。几只黄的、黑的野狗老远便闻见味儿了,不知从哪些个旮旯拐角窜出来,把山子想干却没干的事给干了,将垃圾上那些红肉风卷残云抢食掉了,而女人则面无表情端着空锅回去了。
这算是哪门子的富贵人?钱多烧的?把好好的肉喂狗吃?
山子心头顿时涌现无限豪情,他就是抢了这家,那也是劫富济贫。他就是那个贫,山子理所应当。
3,
夜黑风高,山子哼着调子,这次得手,看他回去怎么跟手底下那群小子们显摆。
锁都不用开,一个猫步,山子攀上外墙头,夜色太沉,瓦砾划破了山子的手,山子大义凛然。想当英雄好汉,身上没挂个彩还成?
内屋的门没闭,山子扒在窗口一瞧,房子空荡荡,那女人定然在里屋已经睡了。
山子悄无声息摸进门,开始翻箱倒柜,电视柜抽屉里都是些杂物,沙发茶几更不会藏宝,都没什么值钱的东西。
山子将目光锁定在内室。
山子蹑手蹑脚推开内屋门,结果猝不及防被一柄刀子架在脖子上,那女人左手顺势开了电灯。
昏暗的黄灯打下来,她的脸比石膏像还要苍白,石膏像上浮了一对眼珠子,白比黑多。
山子心里一咯噔,大意了,他什么家伙什儿都没拿。
那中年女人看似羸弱,手臂的线条却十分结实,看山子眼珠子滴溜溜转,就知道在打鬼主意,女人呵斥:“你晓得我是做什么的?我丈夫又是做什么的?”
还用说,山子喉咙里不满嘟囔着,看这凌厉的架势就知道了。
“你爹妈就把你教成个这幅鬼样子?”
“我没爸没妈。”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女人放他走了,还大发慈悲扔给他一卷绷带包扎左手上的伤。
女人最后一句话怎么说来着?我女儿如果日后成了你这种样子,我就是死了也咽不下气。
4,
出师未捷,手上还多了条疤,山子偃旗息鼓。
后面的路就乏味多了,总不能一直都去收保护费吧?山子大了,要吃要喝,他不知饱,一顿能吃三四碗。
余六叔叫他去上学,以后日子还长着,总不能就这么混下去。
山子把余六轰了出去,骂得十分难听,说他狗拿耗子。余六臊得脸红一阵儿、白一阵儿,唉声叹气。
他都多大了,还去上学?山子有自己的打算,他要赚大钱。他去县里,进了工地。
山子吃不了苦,全凭着余家寨风吹日晒出来的糙皮儿撑着,所幸他义气,众人也肯帮衬说项,山子在工地住下了。
做了工人,山子本性不改,最喜拉帮结派,连一起出去吃个饭,也要呼朋引伴,十几个乌泱泱冲到人家店里。
那回吃饭,山子正给众人讲他的英雄事迹。
“哎山哥,牛皮吹上天了。”
桌子这头儿正拆台,山子还来不及横眼拍桌,桌子那头儿就脆生生说:“我钱包真丢了,明天一定给。”
工地里都是一帮大老爷们,陡然听到这娇俏俏的声,差点没把一帮男人给酥化了。
山子也去瞧,那姑娘眼睛很大却不死板。虽说是个圆脸,身材却不胖不瘦,辫子梳往一边,鼻梁上架着副方框眼镜,显得脸很白。
山子看完脸又去瞅腰和屁股,来来回回十几遍,才咂巴着嘴想:这应该就是女人味吧,余家寨的那群妞儿比不上。
等他想完,店老板已经吵吵开了,姑娘声音里也带了哭腔,小猫似的,直挠痒痒。
原是姑娘钱包丢了,店老板当她吃白食。
一盘炒面而已,山子依旧豪气干云,“我替她付了。”十块钱拍出个万儿八千的气势。
那姑娘也扭头去瞧山子,黑眼眸里星星点点,这一刻,山子是救她于水火的英雄。话本里,貂蝉也是这么瞅吕布的吧?
山子和那姑娘好了。
姑娘叫余英,山子说了,天生他们余家寨的人。余英正上学,读的专科。她自己是个文化人,也逼山子做个文化人,叫他念夜校。
山子不应,余英再逼,一句我妈也喜欢文化人,就把山子给堵死了。余英又哄又劝,说等山子拿了证,就一起去见她妈,把事定下来。
山子是真认定了余英,罢罢罢!当哄她了,山子去念夜校。
5,
听余英说,她妈对他俩的事不看好,知道山子去读夜校,总算松了口,答应余英,等见了面再说。
这两年真是把以前学习没吃过的苦头都吃尽了,山子从夜校毕业了。
余英的妈张罗了一桌子好菜,也算是对山子顶重视。
山子心里门清儿,这次见面是考校,能不能娶走她女儿,还两说哩。他大包小包买了礼,就怕派头不够足。
“哎,你买酒做什么?我妈又不喝。”余英嗔怪。
山子心里万分抱歉,怪自己不仔细,由着她将酒退了。余英也是个可怜人,她爸跟她妈早离了,酒买去给谁喝?
山子腹稿都打好啦,什么要对余英不离不弃,一生一世,就等着见面给丈母娘表忠心了。
余英家在县上,是小楼房、防盗门。
一进门,山子就楞在原地,骇得是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余英妈的脸和余英一样白,脸上嵌着的一对眼珠子,白比黑多。这是当年把刀架他脖子上呵斥他的那个女人——无疑。
山子心上一记闷棍,先给自己判了死刑。
“咋杵着不动呢,傻啦?”
余英在后头推了山子一把。
山子硬着头皮走进去,余英妈在客厅桌边温温柔柔笑:“听英子说,你人不赖。”
山子蔫头巴脑,没想到余英妈很健谈,问了他一些情况,山子老实作答,女人频频点头。
余英一看,有门。
山子答着答着,眉毛也扬起来了,看来余英妈早把当年的事给忘了。也是,好多年了,他模样多少也有些变化。她纵是怀疑,他咬死不认就行。
山子有了底气,对余英妈的问题对答如流。一顿饭吃得其乐融融,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应当应分嘛。
走的时候,余英妈叫余英在家待着,她去送。
余英没起疑,亲妈舍不得她,总要向山子叮嘱几句的。
余英妈出了门,脸上就收了笑,视线若有若无落到山子一直攥着的左手上:“当年的伤好了?”
女人面上写着笃定。这不是疑问,是肯定,女人打第一眼就看穿了他。
山子局促不安,以为这位母亲要棒打鸳鸯。
接下来的谈话令山子镇住了。余英妈对山子说谢谢,说如果没有山子,不会有后来这样无忧无虑的余英。
山子这才知道,当年余英的爸在余英八岁时候,在外头养了其他女人,余英妈闹,闹到后来的结局是,余英爸带走了余英,堂而皇之和外室住在一起。
余英妈几度神经衰弱,她做余英爸爱吃的红烧肉,但每每回过神来,想到丈夫的背叛,那一锅子红烧肉就变得和蛆虫一样恶心,尽数倒掉。
有这样不争气的妈,余英将来也会恨她吧?余英妈想不过,终于在一天晚上想寻短见。
人没了比不得一页轻飘飘的纸。
但是山子在那夜闯进来了,为求财。那刀子本该架在自己脖子,却架在了山子的脖颈上,看这少年冥顽不灵的样子,余英妈想到了自己的女儿。
少年说他没爸没妈。如果她死了,那英子该如何自处呢?让她在一个畸形的家庭长大吗?英子会否也变成这个模样。
余英妈有了活下去的意志,她起诉离婚、分房子,把女儿的抚养权夺回来,她要让英子堂堂正正活着。
原来如此,山子感慨,冥冥之中自有天定。他对曾经的那个山子羞愧不已,但总归,获得了谅解。
6,
一块石头刚落了地,那厢,余英又心血来潮,要去山子的老家余家寨玩。
“那有啥好玩,我爸早死了,回去也没人给我们烧水做饭。”山子心里嘀咕,去了余家寨那还了得,那些人的嘴,能把他说得蜕下一层皮来。
余英不依,腻在山子怀里撒娇:“就一天,当天去,当天回。”
老话怎么说来着?英雄难过美人关。山子也免不了俗。
余家寨的风景是真美,白杨树挺拔几排排绕着余家寨,余英抱着手机一阵儿拍。
她高兴,山子也高兴。
两人正走着,碰到拾羊粪的余六叔了。余六叔喊俩人上他家去吃饭。
农村里经济条件也好了,桌上尽是荤腥,最醒目的,是一大盆烧鸡公。
余英的话匣子就打开了,缠余六叔问,山子这人怎么样?他爸他妈何许人也?
山子的脸开始发白,手也颤栗起来。余家寨的人怎么评价他爸的——孬人,他是他儿子,也是孬人。
余英听了会怎么想?山子把手越攥越紧。
余六老了,抖了抖松垮的脸皮,沉默了半晌说:“桂实生桂,桐实生桐。山子这孩子,好,没得说。”
饭没吃完,余六背过身子,颤着身子往寨子里走。
山子这孩子是怎么变孬的?他心里明镜似的,山子爸去了没多久,寨子里余庆婶儿家丢了鸡,那是全家人指着下蛋的老母鸡,大家伙盘问了一圈,就把怀疑对象锁定到山子身上了。
山子爸孬,山子肯定也不是什么好种。
一群人围着山子,叫他招供。山子开始还辩,后来就随他们去了,寨子里的人骂得狠了,山子就把院里的缸砸了,从地上拾起一块,对着众人,“是我偷的怎么样?有本事过来把我弄死。”
只有余六知道,那鸡不是山子偷的,那是他偷的,余六老婆怀孕了四个月,家里生计紧张,就想吃口肉。他没本事,便打起了余庆婶儿家鸡的主意。
谁也没怀疑他,男女老少从山子家悻悻而去,山子的孬传开了,后来,山子就就真成了他们口中的混子,什么事浑,干什么事。
余老六说,山子啊,其实是叔对不住你。
山子愣住,整个人僵在原地,余英喊他了两遍,他都没应。
山子想起自己变孬的过程,其实小时候他跟白纸似的,但人人都说他是小偷,他不偷点东西,倒觉得对不住这名号了。
人人都厌他,他又如何去爱人人?爱总归是一个池子,自个儿心里装满了,才能溢给旁的人。
余英看见她那顶天立地、无所不能的大英雄,眼里滚出两行热泪来。
如今他要感激的女人和岳母都有了,本该恨的人也不恨了。
倒是余老六自己背着手上了崖坡。他磕磕烟斗,喊一声,山子不是个孬人!遍野的白杨树都跟着喊。山崖空旷,秃鹰盘旋,回声如雷,一波一波激荡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