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在去呼和浩特之前,陈露觉得内蒙的城市都应该有一片草原。
那是2005年夏天,她17岁。
母亲三年前病逝了。父亲在一家乳业公司液态奶部做大区经理。
那时候,国人还普遍不知道三聚氰胺这个化学名词。国内乳业蒸蒸日上。
父亲回总部风光述职,带上了放暑假的陈露。
父亲把陈露安顿在朋友的马术俱乐部里。
他在那里包养了两匹马。俱乐部距市中10公里,旁边葬着国家级美女王昭君。
陈露就是在那里认识胡石的。
胡石还有个名字叫布和。他是马场里的驯马师,刚刚18岁。每天不忙的时候,他就会教陈露骑会儿马。
陈露不是个好学生,坐在马背上各种尖叫。
胡石只好牵着马头,带着她在马场里慢慢地走圈儿。
胡石说,你爸把你送这来,就是不要你了,和王昭君一样。
陈露说,不一样,送王昭君来的是他老公。
你还知道挺多的。
美女的事我都知道。
那是一个傍晚,夕阳像粒脐橙,一点一点挤尽橙红的汁水。
马蹄踏碎草叶,飞散葱笼淡洁的香。
这一幕,许多年后,仍会在某个温暖的傍晚,浮现于陈露眼前。
只是莫名换了上帝视角,远远垂视关山塞外一双美少年。
02
胡石初中毕业就不读书了,对数语外统统不感兴趣,只对马了如指掌。
胡石说,你看这些漂亮的,都是温血马。它是热血马和冷血马混合出来的。性子温温的只能练马术。你爸认养的那两匹,都是热血马,赛马用的,跑得可快了。可惜咱马场跑不开。要是带到锡林郭勒撒开欢儿跑,那才过瘾呢。
陈露看着他的眼睛,仿佛真的看见了大片的草原,成群的热血马,轰隆隆地奔跑而过。
她好想跟着胡石到真正的草原去看看。可是17岁,许多事是做不了主。
父亲两周就办完了公事,要带陈露回去了。
晚上,陈露去和马朋友们一一告别。
特别是那匹被她骑了半个月的小母马。她在马棚里和她说了半天的话。小母马大概听得不耐烦了,“砰”的一脚把她踢了出来。
疼啊,钻心的疼。
胳膊的骨头应该是断了。
胡石从外面跑进来,骂了句,蠢。
检查她哪里受伤了,找木板把受伤的小臂夹起来,绑结实。找车子送她去医院。
陈露一路都在哭,动一下就尖叫。
胡石豆大的汗珠滴下来,心急如焚。
陈露在泪光里瞥见他,竟莫名地在疼痛里品到了甜。
03
陈露走不了。
父亲还有工作,迫不得已,把她托付给了朋友。
胡石每天都会去看她,给她带好吃的肉干和奶皮子。
陈露躺在床上,像个害病的公主,可是眼睛却像个偷尝唐僧肉的小妖精。
胡石说,不是和你说过吗?那个马啊,看不见自己屁股,你突然摸它一把,它非踹你不可。只踢到你胳膊,算你命大。
陈露也不反驳,笑嘻嘻地看着他,哗啦哗啦眨着大眼睛。
于是石头一样的胡石,忽然就开窍了。他愣了一下,轻声说,你是故意找踢的吧?
如果是现在,陈露是万万不敢找踢的。可17岁,怎么可能知道什么叫怕。
医生建议让陈露在当地休养一个月再动身回家。父亲无奈,她却开心的要命。
胡石问陈露,多住一个月而已,至于吗?
陈露说,至于啊。
在少年的脑子里,总存在着一些无法理解的置换平衡点。比如用一条胳膊的疼痛,置换一个月没有题山题海的自由。
那段日子,陈露除了吃喝躺着,就是看胡石打理马。
傍晚来临的时候,胡石仍会牵着马带陈露溜一溜,像童话里年轻的马夫和公主。
有一次,胡石说,有没有发现,你和某个女明星长得有点像呢?
陈露没问哪个明星,只咬了咬嘴唇,“啪”的抽了他后背一鞭子。
胡石一缩脖子说,喂,我是夸你漂亮呢。
“啪”陈露又是一鞭子,说,以后你要记住,不要对着一个美女说像另一个。
胡石回头看了她一眼,轻声笑了,像一团柔和的火。
04
一个月再长,也终要结束。
毕竟高三了。胡石去送的机,一直帮她拖着行李。
陈露说,要常联系啊。
胡石点点头,塞给她一包土特产。嘴上笨笨的, 说不出话,但眼里都是惜别之情。
再后来,陈露考上大学。从上海考去了北京。
父亲是想她留在上海的。
第一次远离父亲,自由的生活不断鼓动着她心里的不安分。
是10月长假,她一个人坐上了通往呼和浩特的火车。
陈露是在火车上给胡石打的电话。胡石扔下他的马,打车一路赶去火车站。
他在站台上看到陈露,当面就是一句,你疯了?一个人来。
陈露说,我想去锡林郭勒骑马。
05
人类的记忆总有着奇特的偏好。
有些人和事,会被时间吞没得不留一丝痕迹。有些事和人,却会被加精置顶,永不落幕。
陈露永远不会忘记,在草原上的五天。
胡石借了朋友的马,带着陈露撒欢儿狂奔。疾驰的风,飞掠过耳畔。
大片的云层会聚在头顶,陈露的尖角,在空阔的旷野,显得纤细渺小。
他们住在帐篷里,隔着帐门,竟然可以听见外面篝火的哔剥声。
夜晚的草原,真冷。他们依偎在一起,讲小时候。
胡石是孤儿,父母因为一场意外,再也没有回来。
陈露的妈妈是乳腺癌走的。她爱美。所以一直拖着不做手术。等到想做的时候,就来不及了。
陈露说,小时候,觉得我妈特别爱美。如果不那么爱美,就不会要了命。可是后来我才知道她为什么爱美。因为我爸有了小三。她没有学历,没有工作,没有事业。她能拉住爸爸的手段,就只有美了。
陈露口气淡淡的,但感受得到她心里的疼。
胡石多少明白,陈露父亲为什么对她好,而她却为什么那么厌恶父亲。
在她的逻辑里,是父亲逼死了母亲。
后来夜深了。胡石嘱咐她早点休息。她却拉住了他。
她说,我看小说里写,蒙族人都是不穿衣服睡觉的,说是更暖和。
那一年,胡石19岁。
正是血气方刚的热血马。
他不懂浪漫,但有原始的冲动与激情。
他们像两颗亿万年的流星,相撞在广袤的草原上。
06
那两年,陈露的爸爸开始自己搞奶业了。
小牌子,主做三四线的下沉市场。
忙得一年见不上几面,陈露乐得自在。
大学像是个避风港,陈露过着孤独又自由的生活。
她和胡石一直在QQ上联系。不定时的。有时每天都说,有时一个月只发个表情。
她不知道自己这算不算恋爱。
激情终是一时,更长久的,还是现实。
现实就是,她毕业之后,肯定不会去呼和定居。
至于胡石。
08年来过一次北京看陈露。各种局促,各种不安。
毕竟他是匹只有初中学历的野马,皇城根下,不适合他。
那一年,发生了许多大事,奥运,地震……
而有一件大事,慢慢发酵起来,终是影响到陈露。
奶业“三鹿案”爆发。国内品牌纷纷中招,销量一路下滑。许多大企业都要坚持不住了,更何况陈露父亲搞起来的小品牌。
到了09年末,公司业绩一蹶不振。父亲拿着检查报告,和经销商说,没有我们啊,我们都是自己收的奶。奶源很好的。
可是,市场已经没有信任。
07
2010年,陈露毕业。
父亲的公司已经在破产的底线了,虽然家道中落,但瘦死骆驼比马大。
陈露回了上海,父亲就给她安排了相亲。
男孩叫苏寒,家里和陈露的父亲,是生意上的伙伴。
家族企业的独子小开,扬州读小学,上海读中学,大阪读大学。
第一次见面,在巨鹿路那边的小餐馆。陈露不敢评价他日语怎么样,但他对护肤这方面,真是行家,各种贵妇品牌,如数家珍。
陈露慢慢就体会出,这么好的男孩子为什么没有女朋友了。
苏寒没话找话地说,咱们说说做过的,最冒险的事吧。我先讲,我最冒险的一次,是在东京迪斯尼乐园。我有一个朋友突发奇想,要偷一个米奇回来。我们不是买不起,就是觉得刺激。
那时的陈露,修行还是浅了一点。她问,这么爱冒险,一定是男朋友吧。
苏寒愣一下,发出一串呵呵呵呵,讨厌,当然是男的朋友了。
08
那些年,陈露没心思在感情上。
她是口译专业,进了翻译公司做会口。每场专业会议,都要先背个五六百新词,累得没心情。
别人说她,富家小姐要不要这么拼。
可是,有妈妈做参照,她只觉得手攥事业才安全。
还好有苏寒这个挂名男朋友做挡箭牌。
两边家里都催着结婚,可他们就这么不急不徐地拖着。
后来就是2014年了。
苏寒约陈露吃饭。那是他们第一次约会的纪念日。有花,有礼物。
苏寒这个人吧,除了不爱女人,真是哪哪都贴心。如果没有爱的人,嫁给他,做个终身闺蜜也蛮好。
他们聊起了第一次见面,陈露嘲笑起苏寒小儿科的冒险。
苏寒说,好像还没说你的呢?
陈露想了想,讲了自己的那个冒险故事。
09
是大学毕业的那一年。
胡石已经很久没在Q上和陈露联系了。打电话,也说不上几句话。
毕竟不是少年了。有些梦,不敢再做。
可陈露却越发地想他。
这是12月的最后一天,所有人都在欢庆新年,只有陈露一个人坐上了飞往呼和浩特的飞机。
上机前,她给胡石打了电话。胡石扔下他的马,一路打车去了机场。
他看到陈露,当面就是一句,你疯了?
陈露说,我想去锡林郭勒骑马。
你没事吧?大冬天去草原。
你去不去?
世界上,有一种人对另一种人永远没辙。
他们就是胡石对陈露。
10
其实,胡石也很久没有回过锡林郭勒了。
冬天的草原,像一只长着金色鬃毛的雄兽,安静而威严。胡石借了马,带着陈露去狂奔。
陈露想像从前那样肆意欢叫,可她发现,自己叫不出来了。
是大了吧。
是胆怯了吧。
天空中大片大片的云聚拢起来,压得不露一丝天光。
不久,下起了雪,草地很快染成了银色,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胡石调头骑了一会儿说,陈露,我可能迷路了。
每次想起那一天,陈露都会感到奇怪,她靠在胡石怀里,只感到冷,却没有害怕。
胡石趁天没黑找个避风的山坡躲起来,两个人挤在马肚子下面,期盼手机能跳出一个信号。
胡石把陈露包裹的只剩下一双眼睛。
他说,这马零下40度也能挺过来。咱俩可能就不行了。
陈露冻的张不开嘴,只能拱在胡石的怀里,一瞬不瞬地看着他。那是她第一次那么近的看胡石,浓黑的眉毛和睫毛,粘着一大串的冰霜。
胡石突然在呼啸里风雪里大声地喊,陈露,你这次是来看草原的,还是来看我的?
她毫不犹豫地大声回喊,看你的!我就是来看你的!我们那里没有你这样的热血嘛!
陈露是该感谢这场风雪吧,把他们所有的犹疑与退缩,瞬间催化成了爱情。
这一天,是2011年的第三天,24岁的胡石紧紧抱着陈露。
他在心中发誓,要用一生去追随她。
11
听完陈露的大冒险,苏寒掉了眼泪。
他一瞬明白了陈露为什么不恋爱了。
因为她心里有片冰冻的草原,走不出来。
他问,那你们是怎么脱险的?
陈露笑了笑,说,冒险故事不能一次讲完。
再后来,就是2015年了。环球马术冠军赛上海站开赛。陈露懂马,被公司派去为马师做翻译。赛马运至,声势浩大。71 匹世界顶级名驹,集结临时隔离区,每匹都送荷兰进口无尘粉刨花特制单人房。
同事说,这些马,真漂亮啊。
陈露说,可惜跑不快的。它们都是温血马,性子太温良。
同事说,呀,你还真懂啊。什么时候学的?
陈露算了算,竟然就已十年了。
昭君墓外的马场还在,只是几易其主。叶姓美人仍美,却已为人妻人母。
可是那个牵马的少年呢?
陈露的思绪,一瞬被牵回了那个新年的冬天。
深黑无风,世界好静。
胡石杀了马,掏出脏腹,把陈露藏在里面。搜救队找到他们的时候,已经是13个小时之后了。陈露冻得几乎失去知觉,胡石紧抱着马腹的裂口,凝固在生命的最后。
他的确把一生都给了陈露,只是他的一生,太过短暂了。
12
2016年,陈露终是嫁给了苏寒。
他俩形婚了。
既然他们这辈子都没法和最爱的人在一起,不如成全所有人的美意。
2017年,生了宝宝。
苏寒时不时的,会飞去日本,探望他那位爱冒险的男朋友。
而陈露偶尔会去内蒙看一看,买一点肉干和奶皮。
一些无法忘怀的人,终是化做了草原的一坯黄土。
一些永远孤独的人,还要勇敢生活,
时间深情,却也无情,终究将每个人变做一匹漂亮无害的温血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