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薄薄晨雾初升,山岚与河溪连成一气。
梅子把好姐妹翠翠从被窝拽起,朝后山的林子欢快奔去。
翠翠连连打着哈欠:“姑奶奶,就算你的海涛哥今日回来,也不用一大早起来摘果子吧?”
梅子心潮澎湃,积蓄许久的思念呼之欲出,哪里还睡得着。
半山处,青梅从绿叶中探出,朝露附在细软的绒毛休憩,慵懒地闪耀浅浅天光。
翠翠随手摘下几颗丢进竹篓,打趣道:“听说涛妈在急海涛哥的亲事,你已成年,会不会把你掳去当新娘?”
少女怀春,总把爱慕悄悄藏在心底。
梅子羞红了脸,摘下一颗未熟透的青梅塞进翠翠的嘴巴,酸得她眉毛飞起。
正午时分,梅子顾不上滚烫的日头,兴冲冲提着一大篓青梅出门。
跨入薛家门槛,她差点撞上那个高大的身影。
目光望去,薛海涛眉宇如初,神色里添了几分喜气。
梅子脸颊发烫,连话都说不利索:“海……海涛哥,你回来啦!”
薛海涛刚想接话,一抹秀丽身影出现在眼前。
他介绍道:“梅子,这是你马上过门的新嫂子张丽。”
梅子脑袋嗡嗡作响,海涛哥才进城不久,怎么多了一个新嫂子?
她语无伦次地说:“嫂子真好看,恭喜海涛哥......”
然后,梅子慌张地放下一篓子青梅,扯谎推辞留她吃午饭的涛妈,踉跄着身影落荒而逃。
2
梅子自幼没了娘,跟着种青梅的老爹相依为命。
薛家毗邻不远,涛娘怜惜她无人照顾,做了好吃的常唤她上门。
梅子像条小尾巴,跟着大她七岁的薛海涛满山乱蹿。
她骑在薛海涛瘦高的肩膀,摘树上最大最甜那颗青梅。
在青意连绵的稻禾边,他拉着她的手,淌进细流漾动的小河抓虾。
山间月亮升至半空,两人躺在屋外柔软暖和的草垛上,如水似乳的月光落在身上,落入梅子心间。
那时,初初长成的梅子,暗想自己以后一定要嫁给海涛哥。
后来,他进城打工,梅子一日两三回上门陪涛娘吃饭、说话,抢活干。
开春不久,涛娘生了一场大病,薛海涛远在天边无暇顾及。
梅子心急如焚,几乎日日守在床边伺弄汤药。
薛海涛打回电话时千恩万谢,宠溺地说要给她带城里最时兴的裙子。
梅子乐得心里开花,嘴儿却一本正经:“我吃你家大米长大,你娘就像我娘,照顾她不是应该的吗?”
挂了电话,她掰着指头盼归期,没想到却盼回一对双宿双飞的鸳鸯。
3
午后,梅子在家中,沮丧挑出八分熟的青梅做梅干。
翠翠愤愤不平道:“海涛哥与你一同长大,你辛苦伺候涛娘汤药,可他转头找别人当媳妇,好没良心。”
梅子嘴角泛起苦涩,一颗心像手里的青梅那般,被粗盐腌制,被阳光曝晒,被蹂躏得不成样子。
“兴许,他只把我当妹妹看待!再说了,涛娘对我那么好,我照顾她是应该的。”
翠翠急得戳她的脑门:“他迟钝就不说了,你把自己的心意藏得太严实,人家才会把你当妹妹的。”
如今木已成舟,说什么都没用了。
梅子哭了一夜,晨起时拼命用清水敷住肿成桃的眼睛。
她抱着一缸子青梅酒往薛家走去,涛娘坐在门外的竹椅上剥豆角。
梅子强撑起微笑说:“我爹说这酒酿了好久,给海涛哥结婚时招待宾客。”
涛娘接过沉甸甸的酒缸,语气透着几分惋惜:“梅子,我知道你是个好姑娘......”
梅子的耳朵刷一下红了,原以为自己藏得很好,终究还是被她发现了。
大喜之日,新娘全家都来了,薛海涛领着新娘给叔伯兄弟敬酒。
素月分辉,梅子躲在角落,拼命用吃菜掩饰内心的落寞。
薛家的一位堂兄嫌不够热闹,扯着新娘子喝酒。
薛海涛有些为难,推辞道:“她酒量不行,我来替她喝!”
堂兄醉意上头,平日又是个急脾气的,一听这话不乐意了:“她是女的,你是男的,怎么替?难道你还能替她生孩子不成?”
此话一出,全场哄笑。
见场面尴尬,梅子走到薛家堂哥面前。她鼓起勇气道:“我是涛哥的妹妹,又是女的,这酒我跟你喝。”
亲酿的梅子酒一口入喉,酸意与苦涩缠绵。眼角泪痕呛出,被她迅速擦掉。
堂哥猛夸她豪气,两人把半坛子酒喝得见了底。
醉意朦胧中,梅子瞧见新娘的眼波婉转光亮,在薛海涛身边真配啊!
4
次日,梅子从头痛欲裂中醒来,发现薛海涛送来了醒酒汤。
他说:“梅子,这是你嫂子准备的,多亏你昨晚帮她挡酒。”
梅子脸颊粉红地坐起,一股脑儿把汤喝完,心中对新嫂子的“敌意”消除了些。
为了照顾病母,薛海涛留在家中,借钱承包了一片果林。
不久,张丽怀孕啥也吃不下,他急上心头。
久不上门的梅子听闻后,挑出透黄的青梅,用黄糖熬成酸甜的梅子酱与排骨同煮,让张丽胃口大开。
见薛海涛眼中闪烁着欢喜,梅子的心有些安慰,也有些刺刺的疼。
屋外雨丝荡漾,梅子在屋里做针线活,给快即将出世的孩子织毛衣。
翠翠恨铁不成钢地说:“你不是喜欢海涛哥吗?见他要当爹也不生气,还要给他的娃做衣裳?”
只是一瞬间伤怀,梅子抬头时,眼睛里的酸意已然消散。
“只要他过得好,我又有什么打紧的。”
翠翠无奈道:“那你还不答应你爹,赶紧找个夫婿回来?”
梅子竭力掩盖心头的孤独与落败,喜欢了一个人那么些多年,一时半会想全然放下,谈何容易?
她能做的不过是远远看着,只要他好,她便安心。
5
可世事难测,张丽临盆难产,送到县城医院时,大人和胎儿都没了气。
办了丧事后,薛海涛死气沉沉,买回许多瓶白酒把自己关在房里。
涛娘病倒在床,日夜不安地垂泪。
夜里,鸡蛋般大小的冰雹漫天砸下,把马上要收成的果林砸得稀巴烂。
忙活许久的心血,一夜之间化为泡影。
薛海涛被重重击倒大病一场。
涛娘更是承受不住,中风成了半边瘫。
梅子心急如焚,冒雨将尚算完好的果子捡起,低价让人收走。
她不分昼夜地围着薛家转,生火做饭,喂鸡浇菜,帮涛娘擦身,给薛海涛洗衣。
梅子爹忍不住斥责:“你一个黄花大闺女不肯嫁人,成天往鳏夫家跑,不怕人家说闲话吗?”
梅子反驳:“我从小都这样,有什么闲话好说的!”
梅子爹大怒:“你那时还小,现在名声要是坏了,看谁还敢娶你。”
梅子毫不动摇,闲话哪比得上人命要紧。
可祸不单行的是,债主日日上门。
薛海涛为了果林早已掏空积蓄,如今妻儿新丧,老母得病,哪有钱可还。
眼看他要被压垮,梅子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偷出亲爹攒下的嫁妆帮忙还债。
等薛海涛知道时,梅子被亲爹无遮无拦的巴掌修理了一顿。
他拎着跌打药上门,梅子忍着痛安慰:“我爹再狠,也不至于打坏唯一的女儿。”
看着她的小腿和手臂被打得红肿,薛海涛眼里泛起潮气。
梅子以为他还深陷痛苦,宽慰道:“我娘死时,你对我说过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现在,我把这话还你,你要振作起来。”
薛海涛动容,他护了多年的小丫头,如今也能护着他,不惜自己置身泥泞,也要拉他走出凄风苦雨。
他从颓然中振作,把生活扳回正常轨道。
除了照料林子,还联系上城里的旧识,从乡亲手里收购农产品卖到城里赚差价。
两年过去了,债务一点点减少,日子开始有了盼头。
可梅子那厢惨了,从前提亲的人,听说她把嫁妆全给鳏夫后没了声息,气得她爹吹鼻子瞪眼。
她梗着脖子:“图我嫁妆才肯娶的人,又算什么好货?”
梅子爹恨铁不成钢:“那薛海涛也好不到哪里,他大上你许多,又是鳏夫,家里还有长病不起的老娘,嫁过去得吃苦一辈子。”
月光被云雾半遮半掩,交织起浑浊与清亮,梅子低头坐在屋檐下,咬唇不语。
6
那日傍晚,薛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梅子帮涛娘换好被褥后,看见张丽的妹妹出现。
她扑在薛海涛怀里嘤嘤哭泣:“姐夫,你答应过我姐,一定会好好照顾我的。”
原来,张家痛失爱女后,两位老人先后病倒,不仅耗尽家中财产,还连累小女儿被退婚。
小女儿曾亲眼见过薛海涛对姐姐好,心中十分艳羡。
现在他的光景好起来,自然不希望肥水流入外人田。
看着她那张眉宇跟张丽相似的脸,梅子转身离开,连续几日没踏入薛家。
平心而论,薛海涛比从前待她更好,她提一嘴儿村头英子的新手机不错,他第二日就托人从城里带回来送她。
可正如翠翠所说:“他不肯提亲,对你再好又有什么用?”
梅子烦闷地在自家林子干活,闪电猝不及防劈倒树头,她躲闪不及被砸了腿,动弹不得。
那时,梅子爹恰好进城。
在偌大的林子,梅子呼天不应,叫地不灵。
傍晚时分,薛海涛出现了,见此情景慌张跑来,费劲力气把树挪开,将她背起。
伏在他身上,梅子想起九岁那年遭遇大洪水,是这个肩膀把她背到山上避难。
十二岁那年从树上摔下,又是这个肩膀将她背回屋里仔细擦药。
从小到大,薛海涛在她心中是天,一次次把她从在绝望和危险中拉起。
但是,待她千般万般好的人,转身娶了旁人。
梅子突然委屈得大哭:“你不喜欢我,就别管我。”
薛海涛吓了一跳,赶紧说:“喜欢,怎么不喜欢。”
“可你娶了张家姐姐,还要娶张家妹妹。”
“谁说我要娶张家妹妹了?”
“那你为何迟迟不向我提亲?”
憋在心底许久的话,终于问出了口,梅子又是娇羞又是害怕。
她怕答案不是自己想要的,更怕窗户捅破后,再也回不到从前。
良久,耳边才传来一阵轻声回答:“我......我怕配不上。”
从前,薛海涛比梅子大上许多,并不知道傻丫头暗藏的心意。
等他已成背负一身外债的鳏夫,还有生病老娘拖累时,她不惜偷嫁妆替他还债,他才知晓她的心意。
可他娶过人,而她仍是黄花闺女,他不敢高攀,只想快点赚钱把她的嫁妆还上。
梅子下意识把他搂得更紧,声如细蚊喃喃道:“配不配得上,我说了才算。可那张家妹妹怎么办?”
“我不喜欢她,也不可能娶她,我是她姐夫,往后张家有事一定义不容辞。”
他轻轻放下梅子,稳稳抓住她双臂,生怕一松手会摔着她。
梅子埋入他的颈窝,双颊色如绛云,眸中却是霞光万丈。
7
春色摇曳时,梅子成了薛家媳妇。
薛海涛深知老丈人的不满,由内及外把他当亲爹一样孝敬,不等发话主动将农活全干完。
得了空,他提上两壶好酒,一大块猪头肉和大半斤花生米陪老人家唠嗑。
每次进城,薛海涛都买回花色鲜艳的衣裙,让梅子穿到姐妹中显摆。
她偶尔得了小感冒,薛海涛如临大敌,不许她做家务碰冷水,煮上浓浓的姜汤驱寒。
有次,梅子傻傻问他:“为何对我这么好,是想补偿以前对我的忽视吗?”
薛海涛吻了吻她额头,他想起了发妻和孩子,更害怕失去眼前人。
谁都无法料到意外和明日谁先来,今日还能在一处,得好好珍惜!
梅子怀胎十月,薛海涛早早把她安排好送进城里的医院。
焦急等待时,薛海涛朝天发愿减寿换她平安,梅子爹看了也老泪直落。
护士把母女俩从产房推出来,薛海涛没顾得上瞧是男是女,只抓着梅子的手问疼不疼。
还是梅子把女儿青青往他怀里推送,他才抱着软软糯糯的小家伙喜极而泣。
薛海涛请了可靠的大婶照顾涛娘,他亲自照料梅子坐月子。
他在厨房日日煮蛋炖汤,连鸡腿都拆骨去皮才放入她的碗中。
夏夜,虫鸣之声靡靡,薛海涛抱着女儿哄睡换尿布,不让梅子起来受累。
时光荏苒,尽管村里人笑话他“没有儿子”,可在薛海涛心中,梅子的命与痛比十个儿子都重要。
他无缘与他的发妻在一起静待春秋,而这个对他恩情并重的女人,他一定要倍加珍惜。
清凉夏风拂过,薛海涛背起青青去摘树上的青梅,梅子眼里尽是温柔的笑意。
沧海桑田间,经历风雨后的两人,终得肉与骨的紧紧黏连。
8
又是一年初夏,枝头新绿的青梅在日光下晃动。
梅子将青梅摘下洗净晒干,与冰糖层层码好,浇上烈酒封存。
只消静待数月时光,酸涩青梅便会融入甜蜜冰糖中,与刚烈美酒交织,化作绵甜甘霖。
开坛时,翠翠来了。
她看着十六岁的青青笑了:“你娘像你那么大时,早为自己酿了一坛子酒,谁料过了十年才喝上。”
梅子故意轻咳了两声,往翠翠的杯子斟满梅香四溢的酒。
她忽然想到,如果当年勇敢得早一些,记忆中有过交集的某些人,命运会不会从此不同?
低头浅啜,琥珀色琼浆落入口中,缓缓释放出果浓与酒香。
时光的数度开合,让青梅褪去最初的生涩,酝酿出醇厚磅礴与甘甜绵长。
此时,薛海涛走进半明半暗的屋里时,梅子莞尔一笑。
纵然沟壑爬上额头,他依然是她年少时喜欢的少年。
天地有常,四时有序,已逝的时光不可追,已逝的人不可悔。
正如人生曾有过青涩与苦痛,才明白甘洌与甜蜜的可贵。
朝日东升西降,时光步履匆匆。唯愿年少的爱恋能一直牵手,直到华发苍颜,地久天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