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是一个很平常的中午,初冬的阳光把整个世界洗得金亮。
周玉霞的煎包店里依旧热闹。她端着汗津津的笑脸,来回穿梭,脆亮的吆喝声犹如音符在半空中跳跃。这是每天生意的黄金时段,她得使出浑身力气照应顾客。
顾客渐渐少了,她坐下来喘口气儿,忽然望见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坐在角落里,窃窃私语,还不时瞅瞅她。她对他们友善地笑笑。
终于那个女孩走过来,问:“你是周玉霞吗?”周玉霞点点头,然后那个女孩说有事找她谈。
“还是去外面谈吧!”女孩轻声说。
玉霞和丈夫知会一声,说去菜市场转转。出了门,她跟着那两个人来到附近的一个小街心公园。
那两个人自我介绍,男的叫陈涛,女的孙燕,是某个寻亲网站的志愿者。周玉霞一脸迷茫望着他们,问找她什么事。
他们对视一眼,然后让玉霞看手机上的一张照片。那是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子,眼睛发呆地望着前方。
“你认识这个男孩吗?他叫赵家旺。”
周玉霞摇摇头。
“你再想一想,他的小名叫旺旺,十一岁,是A省百合县水坡镇溪水村的。”
周玉霞怔忡了好一会儿,脸色忽然惨白,她倏然站起身子,“我不认识,真的不认识。”
她惊惶地逃掉了,脚步跌跌撞撞,犹如走在乱石中。陈涛和孙燕在后面喊着她的名字,她没有理他们,更没有回头,可她的失态已经暴露了一切。
逃回自己的小店,她才停下脚步,回头瞅瞅周围,陈涛和孙燕并没有追上来,她才惊魂未定地长长呼出一口气。
“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你买的菜呢?”王海柱问。他正坐在椅子上休息,手指间夹着一支烟。
“我,我有点不舒服。”
“那你先回家吧,一会儿我去接云云。”
周玉霞点点头。回到家,她一把扯过被子,把自己兜头盖住,她怎能睡得着,迷迷糊糊的,感觉身子像被抽取了精魂,软软地飘了起来。
不知何时,她被几声糯糯的喊声吵醒,紧接着一只小手伸过来,是女儿云云喊她去吃晚饭了。她挣扎着起身,才感觉脊背是凉的。
一家人坐下来吃饭。晚饭比平日丰盛,都是她喜欢吃的菜。王海柱问她好点了吗,不时给她夹菜,让她多吃点。
温柔的灯光漫漶而下,犹如一家人在一起的温情。这才是她想要的生活!周玉霞忽然有种想哭的感觉。
一连几天,周玉霞都心神不宁,不时向店门口瞟几眼。她害怕那两个人再寻过来。但一周过去,陈涛和孙燕并没有出现,她的心慢慢安定下来。
这一日,在黄昏来临之前,她骑了电动车,去菜市场买菜。
菜市场不远,只有两个路口。割肉,买菜,她一家家地选。不知何时,发现身旁黏了陈涛和孙燕两个人,要和她再谈谈。她再一次拒绝了。
“你们干嘛缠着我?我说了不认识,就是不认识。”她有点发怒了,加快脚步,走出菜市场。
“你真的不认识赵家旺?那个孩子很可怜,正在寻找他的妈妈。我们多方调查过了,你,可能就是那个孩子的母亲。”陈涛说。
“胡说,我不认识这个孩子,他和我没有关系。”周玉霞寻到电动车,打开锁骑上车,准备离开。
孙燕忽然在后面抓住了她的电动车,“大姐,你真的不想知道赵家旺的情况吗?他现在成了孤儿,被送到孤儿院了。”
周玉霞的身子一哆嗦,她突然加速,电动车向前冲出去,孙燕被甩了个趔趄。
周玉霞的电动车在路上飞驰。冷风吹着尖厉的口哨,犹如一枚响箭,穿透她的耳膜,也穿透她的心。
埋藏了快十年的屈辱记忆,被硬生生从心底挖了出来,带着血,连着肉,闪着狰狞的模样,犹如魑魅魍魉在眼前飞舞,她的眼前一片昏暗……
2
周玉霞在家休息半月了。那天,她的电动车在拐弯时,撞上了路边的基石。人没有大碍,都是皮外伤,脸破了,腿磕得也掉了一块肉。她只好在家休息。
忽然听见门铃响,她一瘸一拐地去开门。看见门口站着的两个人,她的脸陡然晦暗,是陈涛和孙燕,他们竟然寻上门来了。
周玉霞明白,这一次她逃不掉了。
她没有招呼他们,低着头,缩着肩膀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
他们问了一下周玉霞的伤情,然后小心翼翼又谈起了那个叫赵家旺的孩子,也一层层揭开了周玉霞的伤疤。
十九岁时,周玉霞被人拐卖过。那是A省深山中的一个村子,叫溪水村,她在那儿生活了三年。
买她的男人是一个四十二岁的老光棍,赵双成,她被他蹂躏了三年,还给他生下了一个男孩,赵家旺。
开始,她被关在一个屋子里,双脚被锁上铁链。铁链是赵双成家原来拴狗的,他加固一下,就拴在了她的腿上。
白天,赵双成的老娘给她送饭,到了夜晚,赵双成便进来。她对赵双成又撕又咬,但很快被他打得遍体鳞伤。
一次次被强暴,她曾想过一死了事,用头撞过墙,用地上的玻璃割过手腕,但都没有死成。然后,她发现自己怀了孕。
她恨肚子里的孽种,恨那个坏男人的孩子,她用手捶肚子,用桌子角撞肚子,但肚子还是一天天变大。
一日,她看着窗外的蓝天白云,还有树上的一只扑啦啦自由飞翔的麻雀,她忽然发誓,她一定要逃出去。
“把我的铁链去掉吧,对肚子里的孩子不好,我不跑了。”
赵双成狐疑地看着她。
“快点给我解开链子,这样生的孩子能健康吗?我这么大的肚子,能跑得了吗?我都快给你生孩子了,真的不跑了。”
从此,在一定范围内,她有了自由。生下孩子后,她开始像个女主人那样,干一些家务。更重要的,她渐渐对赵双成露出了笑脸,不仅是在白天,还有夜晚。
可有谁知道,她是强咽下极度的痛苦、厌恶和恶心。
在这个僻远的村子里,没老婆的光棍很多,没有人同情她的遭遇。相反,言语之间都庆幸赵双成买了一个媳妇,生了娃,夸他运气不错。
她明白,没有人可以帮她,要想逃出去,只有靠她自己。
两年后,赵双成的老娘死了。那双在家里监视她的眼睛没有了。
她对那个老男人更温柔了,一日三餐伺候着,装出一副真心和那个老男人过日子的样子。但她心里却无时无刻寻找逃跑的机会,想逃离这个毁掉她一生的地方。
又一年过去了,赵家旺两周岁多了,早会喊爸爸妈妈,在地上可以追着鸡狗跑了。赵双成虽然还扣着她的身份证,却渐渐对她没了戒心。
“我跟你去镇上赶集吧!我都快闷死了。”一日,她对赵双成说,语气有点撒娇。
在集市上,赵双成紧紧跟着她。其实,这次她根本没有打算逃跑,她明白还不是时机,她偷偷观察着周围的情况,特别是过路客车的时间。以后,她又跟着赵双成去了一次镇上。
机会终于来了。赵双成和几个人结伴进山挖草药,常常到天黑才会回来。瞅准时机,周玉霞扔下赵家旺,逃到了镇上,登上一辆过路客车,终于成功逃了出去。
回到老家,她的父母斟酌以后,担心她会名声不好,更怕村里人会风言风语,选择不报案,让女儿悄无声息地吞下这个苦果。
随着时间的推移,那段人生的至暗三年真的被记忆埋葬了。特别是她和王海柱结婚以后,有了体贴的丈夫,可爱的女儿,她的生活虽不是大富大贵,但很幸福圆满!
夫妻二人经营着这爿小吃店,虽然是小生意,但一步步也买了房,在城里扎下了根。丈夫王海柱知冷知热,疼她爱她宠她,她的日子过得简单知足快乐。
3
周玉霞木偶一般,坐在沙发上,脸上的泪痕干了。陈涛和孙燕很失望地走了,留下一张小卡片,说什么时候想通了,可以打电话。
赵双成生病死了,而那个孩子成了孤儿,被送到了孤儿院。这几年,那个孩子一直在网上寻找亲生妈妈,他的亲生妈妈叫周玉霞。
陈涛和孙燕一直在劝她,跟她讲人生的各种道理,劝她认下那个孩子,给孩子一个幸福的家。
“孩子很可怜,当初,不管你是什么原因抛弃了孩子,但孩子是无辜的,大人的罪孽不能让孩子承担啊!你毕竟是孩子的亲生母亲,是他唯一的亲人,你就真的那么忍心吗?”陈涛说。
周玉霞低着头,一声不吭,只是默默流泪,像个被审问的犯人。孙燕靠近他,搂着她的肩膀,安抚了好一会儿。
“大姐,我看你家的煎包店生意很不错,生活一定不成问题。”
孙燕停顿一下,“都说母爱是伟大的,任何时候,母亲都不该抛弃自己的孩子,既然把孩子带到这个世间,就要负一点责任。”
“无论如何,我觉得,你都应该接受这个孩子,不然,这个孩子可能一辈子都会留下心理阴影,一生也就毁了。你是一位母亲,不能那么自私,不能只顾自己的生活啊!”
“不,我不能认,不能认,认下他,我的一切就完了。”
周玉霞全身颤抖,忽然用双手捂住脸,呜呜哭了起来。她只是伤心地大哭,无论陈涛和孙燕说什么,她都不再回应一句。终于,陈涛和孙燕无可奈何地离开了。
对于周玉霞来说,那个叫赵家旺的孩子,是她一生避之不及的孽障,是她挥之不去的恶梦,是她屈辱惨痛的记忆。
当初生下那个孩子时,她曾恨不得掐死他。但有时,看着他那双清澈的眼睛,她的心中也会涌起母亲的柔情。
她对他的感情是反复无常的,这一刻亲着他的脸蛋,下一刻会突然把他摔到一旁,听着他的哭声,她无动于衷。
她养了他两年多,对他没有感情是假的。毕竟,孩子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肉。但她心中计划着逃跑,从未想过要带着这个孩子离开,一想到他是那个混账老男人的孽种,她只想逃离!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生活得平静幸福,怎么可能认下那个孩子,让他在面前,时刻提醒她,她有一段那样不堪的过去。
还有,她的丈夫王海柱,能接受她的那段黑历史和那个孩子吗?对于王海柱,那无疑也是灭顶的打击。
当年,她和王海柱结婚,隐瞒了这段历史。也许是由于年轻,她的妊辰纹并不明显,所以,丈夫从未怀疑她生过孩子。
在丈夫心目中,她一直是个纯洁无瑕的女子,如果丈夫知晓她被拐卖过,还留下了一个孩子,不要说丈夫不能面对,她自己都无颜面对他。
不,她不想失去她的丈夫,她的家庭,她眼前的一切!
周玉霞突然听到丈夫和女儿在楼道的笑声,她慌忙拿起面前的那张纸片,几下撕碎,扔进了垃圾袋。
又过了一周,周玉霞的伤基本康复,又回到店里上班。
这一天,煎包店里的客人依旧不少。
一位四十多岁的男人吃完饭,夸赞水煎包很好吃,然后彬彬有礼地递给她一张名片,说是某省电视台的记者,叫林子强,可以无偿为她的水煎包做个广告。
“真的,有那么好的事?”
“当然,你何时方便,我们可以好好谈一谈。”
等到忙完了,周玉霞兴冲冲地赴约,林子强在一家茶馆等着她。等林子强说完,周玉霞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原来林子强想让她参加电视台的一档寻亲节目,并在节目现场认下那个孩子,赵家旺。
“不,我决不会去的。”周玉霞站起身,要离开。
“等一等,你可以听听我的条件。”林子强说。
“只要你答应参加我们的节目,我们可以给你一笔劳务费,两万元,怎么样,不少吧?你卖水煎包,一个月才挣多少钱?”
“你放心,我们会保护你的个人隐私,决不会在节目中透露你的真实姓名,节目播出时,我们还会给你打上马赛克,别人是不会看见你的真实面容的。”
林子强停顿一下,笑眯眯望着她,“其实,你只需要在舞台上表演一下,至于以后,你究竟想怎么做,也没人逼你。”
“我们是为了收视率,而你一点都不会吃亏,我们双赢,怎么样,我说得还不够明白吗?”
“给多少钱,我都不会去参加你们的节目。”周玉霞生气地站起来,离开了。
4
从那以后,一切如常,再也没有人来打扰过周玉霞。但她却感觉一切都变了,她的心再也不能平静。
不知从何时起,她常常做一个梦。在白茫茫的雾气中,她隐约望见一个孩子的身影,听见他一声声凄厉的喊声,“妈妈,妈妈。”她时常被这喊声惊醒,脊背上一阵冰凉。
有时,在白天,当一个人静下来时,她好像也能听见这种喊声。那时,她便奔到门口,向外看看,什么也没有。
渐渐的,她终于明白,那声音是从她心底发出的。快十年了,那个声音一直埋藏在心底,像根针一般,牢牢扎在心底,合适的时候,又冒了出来。
十年前,当她离开那个孩子时,那个孩子也是发出了这样凄厉的喊声。
那一天,逃跑的时机终于来了。赵双成早早就进了山,天黑才会回来。她收拾一下,准备逃走。可真要走了,她却有点舍不下孩子了。
在她心里,她是爱这个孩子的,不过,她压抑着自己的爱,不允许自己爱他。
她亲着他小小的脸蛋,一阵心酸,她走了,她能想象到这个孩子以后的生活。担心他饿着,她给他准备了足够几天吃的东西。
“旺旺,妈妈要出去一趟,你在家乖乖的,不要四处乱跑,要听话,饿了,自己就吃东西。”
“妈妈,你要去哪里,我跟你去。”孩子哭了。
“不许哭,你要在家等妈妈,你要听话,不然,妈妈就不回来了。”
孩子赶紧点点头,眼里虽然含着泪,却不敢再哭一声。这孩子一直很懂事,也很胆小。
她疾步走向门口,走几步,又回头,望见孩子那双恋恋不舍的眼睛,她又跑回去,紧紧抱住孩子,终于没有忍住自己的眼泪。
“旺旺,在家乖乖的,不要怪妈妈,等着妈妈,妈妈会很快回来的。”
她狠心放开孩子,跑了出去,身后传来孩子的喊声,“妈妈,妈妈。”
她没有再回头,发疯似的在路上奔跑。她害怕一回头,她会放弃自己逃走的念头,但她耳朵里一直塞满了孩子的哭喊,直到她登上了客车。
5
转瞬春节快到了。王海柱买了很多东西,准备回老家过年。他的老家在河北,已经三年没有回去了。开始,周玉霞本来同意跟他一起回去的,但突然变卦了。
她让王海柱带自己女儿回去,她要留下来,继续照看生意。她说女儿一天天长大了,得为女儿多存点钱。她态度很坚决,王海柱只好同意。
腊月二十五,王海柱带着女儿走了。把丈夫女儿送上车,周玉霞长长舒了一口气。
回到家,她赶紧收拾一下东西,也上了长途车站。
她要坐车去A省,去看一眼那个孩子,她只是想去看一眼。
这个念头不知什么时候就悄悄藏在了心里。
也许当那两个热心志愿者来寻她的时候,也许当那个电视台记者邀请她去做节目的时候,也许当她夜不能寐辗转反侧的时候,这个念头早就偷偷潜伏在心里了。
腊月三十,她赶到了A省百合县。当初陈涛和孙燕告诉她,那个孩子在百合县孤儿院。
她先去商场给孩子买衣服。人家问她买多大号的,她犯难了。她不知道他有多高,她算了算年龄,过了春节,再过两个月,那个孩子就满十二岁了。
三月二十日,是那个孩子的生日,也是她的痛苦日和屈辱日,她永远都不会忘记。
大年初一的中午,她提了一大包东西,到了孤儿院。她对看门的大爷说,她是赵家旺的亲戚,来看看他。
然后,一位老阿姨让她在一间屋子里等一会儿。等待的时间忽然变得很漫长,周玉霞紧张不安起来,站起来,又坐下,手心不觉出了汗。
望见那个老阿姨带着一个单薄的男孩子进来时,她忽然手脚冰凉,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和男孩子的眼神相遇了。确认过眼神,除了陌生,还是陌生。老阿姨出去了,房间里只剩下周玉霞和那个男孩子。
“你是旺旺?”周玉霞慌慌地问了一句。如果是在路上,她是绝对认不出他的,她记忆中的旺旺还是两岁的小娃娃。她相信,他对她,更是没有了一点记忆。
男孩子点点头,用疑惑而戒备的眼神望着她。周玉霞手忙脚乱地拿出买的棉衣,然后又手忙脚乱地给他穿上。
“好看,挺好看的,喜欢吗?”她给孩子扯扯棉衣的皱褶。快十二岁的男孩子,个头并不高,刚刚超过她的肩膀。
她又把买的一大堆零食推到孩子面前,“吃吧,吃吧,都是给你买的。”她亲自剥开一块糖,塞到孩子嘴里。
“阿姨,你是谁?”孩子问她。
周玉霞心里一跳,“我,我是你家的一位亲戚。”她停一下,舔舔发干的嘴唇,“你很小的时候,阿姨曾见过你的。”
“阿姨,你见过我妈妈吗?”
周玉霞一时怔忡,好一会儿,才讷讷,“我,我见过的。”
“那我妈什么样子?你能和我说说吗?”
周玉霞一时语塞,“你妈,她……”
孩子忽然在衣服里面翻了翻,翻出一张卡片,“我妈是不是这个样子?”
周玉霞接过卡片,手颤抖起来,那是她十年前的身份证,是被赵双成扣押的那张身份证。照片上的她,一脸青涩,梳着一个马尾辫。
而此刻,她除了名字未变,一切都变了,根本就像是两个人。
她强忍着内心的悸动,平稳一下自己的情绪,“这是谁给你的?”
“我爸爸给我的,他去世前,才告诉我,我妈妈没有死,是妈妈不要我了,扔下我跑了,
爸爸让我去找妈妈。我想妈妈时,就把它贴在脸上,搂在怀里。”孩子的眼里涌出泪水。
周玉霞再也忍不住,把孩子搂在怀里,心里滚过无尽的痛苦。她怎么能告诉孩子当年的真相,那令人不齿的罪恶真相,这孩子不过是罪恶的孽果罢了!
好久,她才轻轻问了一句:“你还记得你妈妈的样子吗?”
孩子仰起脸,摇摇头,忽然又露出害羞的模样,“我希望妈妈和阿姨你一个模样。”
周玉霞几乎掉下泪来。
要离开了。她看得出来,孩子很恋恋不舍。她嘱咐他要好好学习,听老师和阿姨的话。
“阿姨,你还会来看我吗?”孩子问。
“会来的,阿姨会来看你的,你要乖乖的,阿姨就会来看你。”
她走出门外,身后却忽然传来孩子的追问,“阿姨,你是不是我妈妈?”
周玉霞身子一震,脊背乍然绷直了,她呆滞一刻,缓缓转过身子,心底忽然变得无比坚硬,她望着孩子,露出了淡淡的微笑,“我,不是你的妈妈,只是你的一个亲戚。”
然后,她快步离开了。她走出孤儿院,找了一个没人的地方,放声痛哭。孩子最后的那一句追问,犹如一根根针,刺在她的心上,刺得她鲜血淋漓!
6
周玉霞没有再去看那个孩子。她害怕再见到他,害怕他那渴望的眼神,更害怕他会追问,她是不是他的妈妈。
她的确生了他,但她却不愿承认是他的妈妈。每当想到这个问题,她都会痛苦得喘不过气来。
但她又不能阻止自己心里想那个孩子,那个可怜的孩子。于是,每年她便给孩子邮寄几次东西。有穿的衣服,有各种吃的,她还会偷偷攒一些私房钱,给孩子寄过去。
这样,她的心里会觉得好受一点。这些事情她都瞒着王海柱,偷偷去做,幸运的是,王海柱很相信她,没有一点察觉。
但她内心对王海柱充满歉疚。因了这层歉疚,她更尽职尽责地做一个好妻子,全心全意地对待丈夫。
转瞬又是七年。
周玉霞的生活依然很幸福。王海柱一如既往地疼她宠她。每天,他早早起床去店里,让周玉霞在家多睡一会儿。女儿云云已读小学五年级,乖巧懂事,长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小姑娘。
一连几天,周玉霞总感觉有点不对劲,不论是去菜市场买菜,还是回家,好像有个人在跟踪她。但当她回头看时,又没有人。她笑自己老了,四十岁了,可能是出现了幻觉。
八月底的天气,虽然酷暑已经过去,但还是很热。下午三四点钟时,周玉霞的小店里才清静下来。王海柱出去买菜了。她开始打扫卫生,收拾桌椅,为明天的生意做准备。
门口进来一个人。周玉霞头都没有抬,说:“下午不做煎包,明天再来吧!”
但那个人依然进来了,却不说话。周玉霞抬头,看了那人一眼,是个小伙子,身子颀长,皱着眉,一脸忧郁。她忽然有点发愣,心遽然跳了起来,他怎么有点面熟?
“你是……”
小伙子不说话,却从身边的背包里,拿出一个个折叠得方方正正的东西,然后一个个展开,摆在面前。
周玉霞惊呆了,那是她当年寄给那个孩子的包裹袋子,上面的字是她一笔一画写上去的。
“你是旺旺?”
小伙子点点头。
“都长这么大了?”
“我已经考上大学了。”他把大学通知书递了过去。
是北京林业大学。周玉霞翻来复去看着通知书,高兴得有点语无伦次,“太好了,你考上了北京的大学,太好了。”
她是真的高兴。这几年,对于那个孩子,她不是不想,但她不敢想,也不愿多想。如今,这么大的一个男孩子突然杵在面前,还考上了大学,她真的很高兴。
“没吃饭吧?等着,我给你做煎包吃。”她走向里面的厨房。
“不用,我来就是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
“你,你究竟是我的什么人?”
“我,我是你的一个亲戚。”周玉霞不敢抬头看赵家旺。
“亲戚,你为何对我这么好?给我寄东西,还给我寄钱,你是不是我的妈妈?”
周玉霞身子颤抖着,声音也颤抖着,她紧咬着嘴唇,一阵沉默过后,她还是吐出了那句话,“我,我不是你的妈妈。”
“你撒谎,你就是我的妈妈,当年,你狠心抛弃了我和爸爸,远走高飞。”
“爸爸去世后,我在网上寻找你好几年,我天天盼着妈妈会来把我接走,因为我不想住在孤儿院,那里都是没爹没妈的孩子。”
“你好不容易来看我了,可你却不肯认我,你为了弥补良心的不安,弥补对我的亏欠,你就给我寄衣服,寄钱。”
“你这个自私的人,你不要我,为何要把我生下来?我现在长大了,可以自立了,不需要你的东西了。你以后不要再给我寄东西,我不想再和你有一点联系了,我恨你。”
周玉霞被彻底击垮了,走上前,拉住赵家旺的胳膊,崩溃大哭,“旺旺,不是的,不是你想的那样,不是的,你知道妈妈心中多苦啊!”
赵家旺用力甩开她,跑了。周玉霞想要追出去,突然,她抬眼看见丈夫王海柱不知何时,竟站在了门边。
一切,都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