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凤棠喊我过去,于是我就过去。
她尖叫着说“快快,再补一刀”,于是我就补了一刀。
“还没死,再给它一下!”
我亲姨往大门口闪了闪,声音都有点发抖。
但我并没有“再给它一下”,因为后者弹弹腿,终究没能站起来。
血从气管里涌出,和着鸡爪的张合吹起一个巨大的泡泡。
有点神奇。
很快,噗地一声,泡泡爆了。
这让我的心禁不住跳了一下。
我看看手上的血和菜刀,感觉有点残忍。
“死了吧?吓死个人!”
张凤棠拧着柳眉,却一副笑逐颜开的神情。
她边走边冲院子里喊:“看你们做个席,让我们客人杀鸡,三儿回来得管他要精神损失费!吓死个人!”
张凤棠穿了条黑色包臀皮裙,红色的尖头细高跟把水泥地面踩得噔噔响。
“林林回来呗,”蹲下去洗手时,她抬头冲我笑笑,“留给你小舅收拾。”
不好意思,就这么一瞥,一抹隐隐的黑色打肉丝大腿的顶端肆溢而出。
我迅速扭过脸,把周遭绿荫下的破碎阳光挨个捡了一通。
再次触到死鸡时,一条挂在树杈上的黑丝袜突然就在脑海里飘扬起来——背景是一片蓝天,清澈透明,与今天的并无不同。
我看看手上的黑铁菜刀,搓了搓已在悄然凝固的鸡血。
省亲这天,母亲放下东西就走了。
她说实在是忙,有个会不说,还得往工地上跑一趟,“晌午饭能不能赶上都不好说”。
小舅给人送餐,这十点半了也不见回来。
好在毕竟是开饭店的,食材多多少少也准备得差不离,弄个一两桌没啥问题。
就是这只乌鸡得现杀,小舅妈让我喊父亲过来,张凤棠自告奋勇,说她来,“不就杀只鸡嘛”。
结果如你所见,接连搞了几刀,这厮才乖乖地去见了马克思。
对此,小舅妈说我姨逞能,我姨说哪是她,明明是鸡逞能。
于是大家都笑了,在红彤彤的美人蕉丛中显得很欢乐。
“大家”也没别人,就我、小舅妈和张凤棠。
姥爷找人下棋去了,小表妹刚刚还缠着我摘无花果,这会儿也没了影儿。
至于陆宏峰,应该在堂屋看电视,这不,二师兄又在叫猴哥了。
也不知着了什么魔,一上午小舅妈没少拿陈瑶开我玩笑。
张凤棠在一旁不忘煽风点火,什么“我们可都见了好几次,全都是林林主动领过来的”,让人百口难辩,恨不得一头撞死。
“别光说林林,”小舅妈给我递来一方毛巾后转向张凤棠,“敏敏咋样啦?啥时候办事儿呢?”
“啥时候?”
张凤棠把择好的蒜薹放到洗菜盆里,看看小舅妈,又顺带着瞟我一眼,“也不知道你们急个啥,她这刚分到文化局,咋也得先稳下来不是?”
“已经到平阳上班啦?”小舅妈拉条板凳挨着我亲姨坐下。
“嗯,有个两星期了,这死闺女说啥都不听,在家多好。”张凤棠边笑边撇嘴,也不知是如意还是不如意。
“年轻人啊,咱们还是少管,你也管不了不是?冰箱里有饮料。”小舅妈冲我甩甩头,“这敏敏啊,也好久没见喽。”
“过一阵儿就能回来,她这新手要学的也多。”
“这次啊,可得多谢谢二姐。”小舅妈眨眨眼。
“谢啊,当然谢,”张凤棠仰起脸,手中的蒜薹摇头摆尾,“林林说吧,你想要啥,能负担得起姨就给你买!”
她那颗黑痣在绽开的红唇边跳跃着,显得分外惹眼。
然而除了闹个大红脸,我也没有更好的选择。
“那得问问我妈。”
几乎是硬挤出一个笑脸,我冲进了厨房。
拿罐啤酒出来时,张凤棠还在说:“不过啊,这也是敏敏顶事儿,咱有这个能力,有这个文凭,你说咱敏敏这样的,说实话,去哪儿不行?她偏就一门心思想往平阳去!”
我这姨不愧是唱戏的,前面连说带笑,最后这一句简直是咬牙切齿。
“心想事成就好,你呀你,净是瞎操心。大城市不好?平阳咋地不比平海强?敏敏的眼光我看行。”
“那有啥法?”张凤棠长叹口气,摊摊手,然后就大笑起来,云间鹞子般高亮。
据奶奶说,表姐转业这事儿多亏了母亲帮忙,当然,“还有秀琴”,“可出了不少力呢”,“人家说现在进机关啊,一个字——难”!
而表姐之所以“一门心思往平阳去”,当然是感情所系。
男方老家在青海还是新疆,总之风吹草低见牛羊,穷,这会儿人在平阳服役,转不转业还未可知。
“你姨不太愿意,这敏敏也是个死心眼,你说你没了爹,你娘拉扯着俩孩儿容易不?”
奶奶有些义愤填膺,但很快话头一转,“不过啊,军官也好,铁饭碗,多神气。”
我想帮忙择菜,结果被小舅妈打发去买清洁球。
购物归来,院子里没了人,以至于二师兄的哼声显得有点矫情。
刚要撩起门帘,厨房里传来一阵窃窃私语。
也不能说“窃窃”,但声音确实压得很低,一种口水喷洒着淋湿耳朵的感觉,正是张凤棠:“……能帮忙啊,也未必要帮忙,本来就各过各的呗,说是你来我往,人家又用不着你,理你干啥。”
“这机关里的事儿,复杂着呢,她一个平海办公室主任胳膊哪能伸那么长?”
“啧啧,人家啊,”声音低得几乎是贴墙爬行,“上面有人,不然找人家干啥?咱是没文化,那也不是不明事理啊,XXX知道不,嗯——老相好了。”
“啊?”
“陈建军啊,老相好了。”搞不好为什么,这潮湿的低语在八月的阳光下变得异常响亮。
“别瞎说。”小舅妈笑了一下,锅碗瓢勺叮叮作响。
张凤棠果然不再“瞎说”,一阵流水声,嗓音提高了几分:“这藕够吧?”
“够了够了,”小舅妈笑意未褪,顿了顿,“听林林他奶奶说,人秀琴好歹给团里帮了不少忙吧?”
“可不光是帮忙,我看吃吃喝喝哪次也没少了她,你呀,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亲姨索性唱了起来,“有些事啊,不足为外人道也——”
“还真是个唱戏的。”
“真的,你当姐蒙你呀,要说帮忙,郑向东——咱向东哥顶头牛嘞。”
“是不是?那还是咱爸调教有方。”小舅妈笑着,向门口走来,脚步铿锵凛冽。
老天在上,我并没有任何偷听的意思,只是想找个时机进去而已。
然而老天爷实在不给面子——眨眼间门帘已被撩起。
别无选择,我只好硬着头皮往里冲。
于是小舅妈一声尖叫,连退几步:“吓死人,你个死林林,走路都不带声音啊!”
小礼庄这独院还是买了下来,尽管我一再强调存在法律上的隐患。
“法律不法律的,”小舅说,“不接地气!”
他说的对,哪怕面红耳赤,我也无从辩驳。
午饭主要还是小舅的手艺,炒了几个菜,闷了一锅卤面。
小舅妈让我喊父亲吃饭,我说打个电话嘛,她说:“看你能有多懒,几步路都不想走!”
懒就懒吧,我佯装出门,还是拨通了父亲的手机,响了几声后被挂断。
我只好继续拨,很快,再次被挂断。
老实说,这实在令人恼火。
正是此时,有人喊我的名字,他说:“别打了,打个屁!”
顺风而来,分外响亮。
我一抬头就看到了父亲。
他站在马路对面,白背心向上卷起,硕大的肚皮在阳光下像一面神秘的鼓。
“你妈还没过来?”他敲敲鼓,大步流星地朝我走来。
关于蒋婶的身材,奶奶曾说这媳妇儿脸吃得跟红白花儿一样,整个人白胖胖的,“啥也别说,都是两套房烧的”。
对此父亲表示,这有啥好,老母猪一样,凤兰那样才叫好身材,不胖不瘦,除了屁股大点。
说这话时,父亲坐在我对面,强忍着,我才没一口水喷他脸上。
至于箔子,我当然还是给老赵家送了去。
虽然回来后,奶奶怪我办事拖拉,送个东西都快一个钟头。
玄关并没有那双常被母亲埋怨臭气熏人的皮凉鞋,但我还是小心翼翼地问父亲回来没。
“啥回来?”
奶奶没好气,“吃罢晌午饭你爹才上鱼塘,回来干啥?”
我禁不住瘫到沙发上,长吐了口气。
“咋了?”越过老花镜,奶奶扭脸瞅了我一眼。“太热。”深吸一口气后,我告诉她。
那天父亲下去后,我在门后站了好一会儿。
等反应过来,白灰已在背上留下黏糊糊的一层。
当时我想的是,能有根烟抽该多好。
楼道里不时咚咚作响,那些脚步声五花八门,却都又如此急促而喧嚣。
往老赵家门口瞄了几眼,我终究还是一口气爬上了顶楼。
那里有风,但炙热。
阳光生生罩下来,暴戾而齐整。
门檐下躺了只蝙蝠,融化了一般,死死黏在地上。
我用脚使劲搓了搓,它依旧纹丝不动,真是令人惊讶。
也不知过了多久,当那份一览无余的燥热让人忍无可忍时,我才掂起箔子缓缓下了楼。
蒋婶头发已经扎了起来,但毫无疑问地散着股海飞丝的味道。
见我上门,她有些惊讶,乃至愣了好几秒。
于是我就递上了箔子。
“看你奶奶,都说过不要了,也不嫌烦一天。”她笑着把我让进了门。
近乎本能地,我在屋里环扫视了一圈。我甚至狠狠地嗅了嗅。“在哪儿蹭的,一身灰。”她先是捏起我的背心,继而在上面弹了弹。
我没搭理她,反问:“XX不在家?”
“去他姥姥家了,”她白我一眼,“好几天了都。”
搞不好为什么,她这个眼神让我十分生气,以至于都不知说点什么好了。“进来坐啊,”她收起箔子,“喝点啥,瞧你那一身汗。”
“不坐了。”我转身向外走。
“咋了你,这么急?”
我也不知道咋了,事实上直到抓住门把手我都没能想好说辞。拧开门时,扑面而来的暑气像是柔软的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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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剧往事》专栏当然还在连载,这一连几期讲的都是平海评剧的发展,确切说即南孙班如何在本地剧团和各路梆子的围剿中存活下来,乃至兼容并蓄地发展出自己的特色——南花派。
本期写的是花岳翎智斗平海县三等县长的故事。
据我估计,真实性已不可考,恐怕传奇成分更多点。
母亲文笔老道而不失幽默,种种画卷浮于眼前,绘声绘影,惟妙惟肖,我甚至夸张地笑出声来。
“行了行了,吃饭了,”母亲端上一盘凉拌黄瓜,皱皱眉,“瞧你那傻样儿,不像那谁家的憨兵?”
“憨兵咋了,憨兵不好?”
憨兵是以前村里的一个脑瘫患者,打小绑在椅子上,吃喝拉撒都要人伺候。
对年少的我们而言,此人最令人瞩目的莫过于开裆裤里那条黑粗长的肉棍。
他流着口水挺着鸡巴的模样,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构成了呆逼们关于成长的所有想象。
“憨兵好,不愁吃不愁喝,还不愁媳妇儿。”父亲一摇一摆地打洗澡间出来,笑呵呵的。
“瞎扯啥,”母亲没看父亲,而是在沙发腿上踢了一脚,“赶紧洗手,喊你奶奶出来。”
我立马丢下报纸站了起来。
父亲从冰箱里拎了瓶啤酒,问我喝不喝。
我摇摇头,又点了点头。
进厨房端饭时,我几乎不敢抬眼看母亲。
“慢点儿,”她笑笑,“这么大个人了,端个饭你急啥。”
憨兵和他妈的事儿我多少知道一点。
也不能说“知道”,应该说“听说过”,这种事儿多半是居心叵测的诟谇谣诼,虽然九九年秋天它一度在小范围内传得沸沸扬扬又消失得悄无声息。
至今我记得从呆逼们嘴里听到那个神秘兮兮的笑话时巨锤夯在心脏上的力度。
饭间父亲嫌凉拌苦瓜太苦,母亲撇撇嘴说历来大厨动嘴不动手。
于是父亲笑笑说下次让他来。
甚至,他讨好地问母亲:“今儿个没去游泳?”
游个屁啊,也就刚放假那会儿我跟母亲去过两三次——倒不是稀罕那锅饺子汤,而是VIP卡有人送,不去白不去。
何况奶奶是反对母亲去游泳的,父亲也开玩笑(或许只是拍马屁)说母亲这身材不适合去公共游泳池。
而哪怕去了,母亲也顶多在浅水区泡泡,她声称自己怕水,“学了几十年也没学会”。
应景的是,就着啤酒,父亲很快讲起了刚结婚那会儿他带母亲到村北二道闸学游泳的事儿。
当然,老生常谈,可以说耳朵都快听出茧了。
无非是,乌漆麻黑,母亲白得像块玉,“你说你这半夜三更来和白天来有啥区别”?
这一说不要紧,倒勾起了奶奶的怀旧病。
“以前多好啊,到处绿茵茵的,要山有山,要水有水,你看看现在?”她老长叹口气,给了我一肘。
后来父亲问母亲喝酒不,她点点头,直接抄走了我的杯子。
就这一刹那,我发现她右手的粉色指甲脱了两个。
不光右手,左手指甲也是七零八落。
父亲竟然也发现了。
倒完酒后,他说:“咦,你指甲咋坏了?”
母亲仰头欲饮,嗯了一声,眼眸大睁又旋即闭上。
干完多半杯,她才抬抬手:“我啊,到底是个家庭主妇,要事在身,这玩意儿留不住。”
奶奶表示赞同,但她不是面向母亲而是面向我:“这啥指甲不方便,还不好看,花花绿绿的,鬼一样。”
当然,母亲的只是素色指甲。
“家庭主妇咋了,”父亲也闷了一杯,“我掏钱给你做。”
“本来就不想做,经不住劝才试了试,还把我往沟里带啊?”母亲看看父亲,又看看我,脸颊上浮起一抹红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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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连聒噪了半个月,奥运会总算来了。
当然,它不会让你的生活变得更好,顶多给无聊的人们带来一点无足轻重的消遣,从而在某种程度上达至一种畅快排汗的效果。
有时候在法庭上大家都会情不自禁地分享一下奥运捷报,真让人不知说点什么好。
更为夸张的是,连烟鬼儿老黄都关心起国家的体育事业来。
一次在厕所门口,我碰到了老黄,他边拉裤链边对我说了一句话。
也许是语速太快,也许是含混不清,总之我没听懂。
于是我请求老黄再重复一遍。
他夹住烟,一字一顿地说:“我、们、拿、几、枚、金、牌、啦?”
如你所见,大家都着了魔啦。
一如以往,隔两天我都会往剧团跑一趟,偶尔看演出,更多的则是在办公室上网。
跟家里的拨号比,这百兆光纤还真不是盖的,下个片那速度飕飕的。
这里有必要强调一下,这个“片”都是正常电影,下毛片我还没那个胆,撑死翻翻黄色网页罢了。
电脑呢,平常也是闲着,剧团里来人也就聊聊QQ打打纸牌。
这陆宏峰倒成了常客,好几次我见他在这儿打《传奇》,聚精会神得哈喇子都要掉到键盘上。
我说挺会玩儿啊,他红了脸:“帮同学练级,随便耍耍。”
记得杜丽夺冠那天,我到母亲办公室时,电脑开着,空无一人。
屏保是那个珊瑚礁和鱼,一个泡泡不断地放大,看起来非常愚蠢。
刚想叫声妈,陆宏峰从卧室走了出来。
这有点让人惊讶,于是我问他干啥去了。
“大号,急,真憋不住了。”他挠挠头,挪挪脚,脸涨得通红——也有可能是太黑。我这才发现,这位小表弟的色号和陆永平已相差无几。
到二职高打球时,我会尽量拉上王伟超,这胖子确实需要动动了。
不过这逼不光是肥,也壮,打起球来效果惊人——活生生一辆人肉坦克。
每次打完球,王伟超都会邀请我吃烧烤,我确实想去,但也不能回回去,毕竟大家都囊中羞涩。
他刚买了辆摩托车,因为“赌场失意,不能全赔光了”。
就这一阵,王伟超到过家里两次,有次母亲恰好在,就留他吃饭。
如你所料,虽然身宽体胖不同于往昔,死皮赖脸的功夫倒是一点没变——这货果然留了下来,一个劲地夸张老师做的菜好吃,说什么张老师还是这么年轻,真是吓他一跳。
还有陈瑶,王伟超问我咋不带回来让哥们儿见见。
我能说什么呢,我告诉他人去澳洲了。
“澳大利亚啊,现在冷啊。”
王伟超说。
是的,陈瑶也这么说。
我们视频过两次,陈瑶说墨尔本那个冷啊,“真想家”。
我说那你还不回来啊。
这时陈若男就蹦了出来,嚷着跟我聊天,很欢乐,我却没由来地感到一丝烦躁。
“快写你作业去,”我告诉她,“小屁孩。”而陈瑶说这两天就能回来。
王伟超的女朋友又瘦又高,完全不符合呆逼们的描述。
这起码证明了一点:他不但找到了屄毛,而且找到过不止一根。
遗憾的是,这跟屄毛嘴太碎,花样又多,一会儿KTV吧,一会儿哪哪的溜冰场周年庆,搞得人撸个串都要一惊一乍。
于是王伟超摆摆手,把她打发走了。
临走,姑娘指着男友的鼻子说:“你等着。”
后者抖抖奶子,吐了个烟圈儿:“好的,我等着。”
捧场似地,呆逼们仰天大笑,一时周遭侧目纷纷。
依旧是夏日啤酒花园,依旧是烧烤,只是没了散着尸臭的槐花,多了股挥之不去的黏稠和燥热。
一杯扎啤下肚,不知谁扯起话头,问前段时间特钢社区篮球赛的奖品是啥。
“人均就那几千块钱吧,你以为啥,奖你套房?”王伟超咂咂嘴,“MVP还行,奖了辆现代。”
“可以啊,钢厂就是土豪,出手就十来万。”呆逼们艳羡不已。
“你知道MVP谁不?”王伟超弹弹烟灰,冲我扬扬脸,“那天严林就见了。”
比赛是看了,但要说哪个技艺超群乃至让人印象深刻,我还真没头绪。所以我摊了摊手。
“就那胖子,上场五分钟,满场胡抡,”王伟超手舞足蹈,“真想把屄脸给他扇肿。”
“我操。”我只能这么说。
“张行建的侄子这逼,知道这比赛到底干啥了吧?”
如你所料,大伙儿一面哈哈大笑,一面义愤填膺。
有呆逼甚至扬言要“一把火给这鸡巴宏达烧喽”。
另一个呆逼不敢苟同,他友情提醒前者说:“人陈铁蛋儿就黑社会出身,还怕你这个假黑社会?”
“他不倒卖钢材吗?黑个鸡巴。”
“倒爷不就是黑社会嘛,那年头别说往广东、海南,钢厂的货你出出平海试试?”
“倒卖钢材不假,建业真正发达是八七年承包了水电站工程,后来才进了钢厂,这也没几年。据我爹说,当年这逼直接调任副厂长,把一帮老家伙气得要死要活,找市里告省里,蛋用没有。”
王伟超盖棺定论,洗牌的手有条不紊,“其实啊,建业文革没少吃苦,当兵也晚,复员后还在法院耗了两年,说到底还是人胆大心细,有关系的多了,也没见谁敢倒卖钢材啊。”
“胆儿大的严打都给干死了。”我总算插了句嘴。为了让自己的话听起来更有分量,我即兴打了俩嗝儿。
大家纷纷表示赞同,有呆逼甚至讲起了他七大姑八大姨的邻居的小舅子的故事——因偷看女人洗澡脑后挨了一枪子儿。
携着这个悲催青年的亡灵,他问:“你们说严打和打黑哪个更牛逼?”
“严打吧。”
“严打?严打你能打个酒店出来?”
呆逼甩甩头。
毫无疑问,他指的是一旁的宏达大酒店,后者毫不吝啬地把各种光芒洒到我们脸上,令人倍感荣幸。
“这酒店01年才建好不好?”
“老商业街那个吧,”王伟超说,“前身是啥二利酒店,当年挺牛逼的,平海唯一的上星酒店。”
“那必须牛逼啊!二利餐饮,二利夜总会,哪个不牛逼?二利可不是省油的灯,北街那帮回民拽吧,砸了二利的卤肉店,第二天,直接武警特警护送,沿街卖肉!不服气?警棍手铐伺候!你不是拽嘛,冲击派出所嘛,咋不见你拽啦?”
“靠,二利再牛,碰到陈建国他也服软了呀。”
“不服也得服啊,他也就是个金主,后台都要倒,他还蹦跶个屁。”王伟超撇撇嘴,“来来来,接牌。”
“听说当时开枪了都?”
“啥开枪?”
“抓那个郑啥,那个啥副市长那会儿啊,听我哥说,XX动关系调部队过来,直接包抄了市政府大楼。”
“靠,哪有那么夸张,啥情况吧,郑学农在酒店正爽着呢,被陈建国亲信查了房,假装不认识,硬给拷了起来。你妈屄啊,白天领导前领导后的,晚上就不认识了?这一逮就是一窝,光政法系统都好几个,还他妈现场直播,直接上了省卫视晚间新闻,太他妈狠了!”
“不会吧,新闻敢播?”
“咋不敢?都是XX的关系,你以为他陈建国吃了豹子胆,整这么一出出来?”
“那也不可能,影响太恶劣。”
“给你说吧,那天睡得晚,我是亲眼所见!那些女的屄都露了出来,害我撸了好几管!”
“你是梦到你妈屄了吧,我操!”
“靠!”
王伟超让我出牌,于是我就出牌。
在此之前,我抬头望了眼光怪陆离的宏达大酒店。
似乎有风,但每一丝波纹里都爬满了黏稠和燥热。
我抹抹汗,忍不住叹了口气。
老实说,他们的话让我觉得自己生活在一场黑帮电影里,而且是最庸俗那类。
就这次烧烤的第二天,我和王伟超跑篮球城打了一场球。
回来路过老商业街路口时,我决定到剧团办公室冲个凉。
当时有个四五点,母亲办公室没人,对过的会议室播着奥运会游泳比赛,有点过于喧嚣。
沐浴着水帘,我突然就想撸个管,当然,凭借着坚强的意志力,邪念被成功地抛诸脑后。
然而洗完澡我才发现没有浴巾。
不光没有浴巾,连条擦头毛巾也没有。
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恼火地打浴室冲出来,在母亲卧室搜寻了一通,结果——依旧一无所获。
别无选择,我拉开了衣柜。
得承认,当混着樟脑味的馨香扑面而来时,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凉意让我的心怦怦直跳。
柜子很空旷,都是些夏装,两条连身裙,一件白衬衫,一身西服套裙,两条肉色丝袜,下层码了几个豆腐块,裤子、短袖、半身裙以及一摞白毛巾。
抓条毛巾擦完头,刚想关上柜门,我的目光却不可抑制地溜到了底层抽屉上。
侧耳倾听,只有模糊的比赛解说声,于是我就拉开了抽屉。
如你所料,是母亲的内衣,多是白色和粉色,偶有一条红色和黑色。
那条黑色罩杯略小,镂空蕾丝花边儿,我攥到手里瞅了好几眼,像真能瞧出来什么似的。
此外还有两条未开封的丝袜,肉色和黑色,看包装应该是裤袜吧。
是时候撤了,我抖抖屌毛上的水珠,把丝袜按原路放好。
正要关上抽屉,一个黄褐色的纸袋猛然跃入眼帘。
是的,它一直躺在那儿,但颜色和抽屉内部过于接近,以至于我完全忽略了它的存在。
此刻,透过那些柔软物什,它放出幽幽而厚实的光,让我的眼皮没由来地跳了一下。
接连摩挲几个来回,我才告诉自己它确实是个纸袋,事实上连商标都一清二楚——GUCCI,也就是陈瑶所说的古驰。
毫无疑问,这是奢侈品之一种,在我的有限经验里,它只和牛秀琴建立过联系。
略一犹豫,我把它拽了出来。
确实是个纸袋,里面有两个盒子,也是黄褐色。
纸袋底部还有两条咖啡色的丝带,没错的话,应该是盒子的包装带。
也就是说,它们已经被拆开过了。
既然如此,我也就不用客气了。
或许是盒子太过光滑,我的手有点发抖,试了好几次才抠起了盖子。
然后,一抹浅黄在眼前绽放开来,如此直接而不留情面。
那些螺旋状的长条纹,在四月的春光中,在无数次的梦里,贴着丰满的肉体,模糊而隐晦,现在却陡然清晰起来,爆烈得有点夸张。
这是一条长袖连身裙,可能是羊毛,也可能是其他的什么,裙摆恰如其分地短,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起行进中快速交叉的大腿。
没有吊牌。
我吸吸鼻子,仰身砸到了床上。
会议室传来一阵欢呼,高亢而尖利——“真他妈牛逼!”
有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