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宝国的脸很方,戴上帽子时像个机器人,很让人出戏。
他纠集一帮人搞殿试,其中就有董仲舒,不想,后者的脸更方。
别无选择,在威严的大殿里,董甩了甩方脸,开始自我推销,讲为啥挖掘机他家的最强。
一时袖筒翻滚,唾液四射。
不难想象,这位演员在片场,面对百十来号目光时,会如何故作从容地调整姿势,以便使那张方脸看起来更为慷慨大义。
而父亲很吃这一套,他抿着小酒,频频点头称赞。
他说:“咱们国家强就强在这里!”
奶奶的注意力则放在猪崽上。
她反复暗示如果让小舅睡到养猪场,那鱼和猪两厢兼顾,岂不妙哉?
她一是怕贼惦记,二是怕猪崽给煤炉子呛着。
敢情小舅的命不如几条猪。
父亲的充耳不闻让奶奶很生气,她甚至一度警告前者不要再喝了。
但当陶虹和田蚡又勾搭到一块儿时,她老就忘了猪崽,开始大肆批判“这个不要脸的女的”。
奶奶很有节奏感,寥寥数语,借古讽今,张弛有度。
完了,她表示电视剧太假了,过去哪有这种女的?
我呢,也喝了点,晕乎乎地卧在沙发上,眼前的喧嚣在颠来倒去间越发疏离,让我恍惚飘了起来。
我能看到外面的雪。
平海所有屋顶上的雪。
还有平河,蜿蜒得像条蚯蚓。
车水马龙,灯红酒绿,广厦万间,亦或一片荒芜。
我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平缓而均匀。
突然,两道法令纹急速闪过,一个身着白衬衣的男人两腿大张,螃蟹般趴在床上,枯瘦的白屁股在便秘似的哼声中急吼吼地挺动,挂在脚踝的条纹状花裤衩也跟着节奏抖个不停。
一起抖动的还有一条白皙的大腿,扭动,绷紧,终究又摊开了,女人说:“弄我,弄死我个贱货!”
像是被一根绳子勒紧,左胸腔里一阵绞痛,我禁不住弹了弹身子。
下午牛秀琴没去上班,她往局里打了个电话,说家里有事,完了,扭过脸来让我下楼给她买点药。
我坐地板上置若罔闻。
她起身把烟灰缸踢过来,说:“别惹人厌!”
我还是不说话。
她便开导我,说:“是你妈,又不是你老婆,瞅瞅你那个样?你爸要知道了,都不带这样的。”
我总算抬头瞥了她一眼。
烟雾缭绕中,那张脸一半捂在白毛巾里,另一半似乎是一个微笑的表情,相形之下,分外怪异。
大概有个两三秒,牛秀琴撇撇嘴,直起腰来,她说:“看个屁看!”
我告诉她,要是父亲知道了,肯定会剁了那个狗杂碎。
其实也就这么一说,对此我并没有什么把握。
事实上,几乎一瞬间,我对一切确定性都丧失了把握。
或许也正是如此,说这话时我慢条斯理,好确保每一个字都准确无误地砸到烟灰缸里。
牛秀琴的反应是大笑,有点歇斯底里,半露着的奶子四下颠动。
妤半晌,她说:“你们男的呀,也就刚开始面儿上过不去,啥时候尝到了甜头,就屁股一撅扮起鸵鸟来了,别说老婆,啥事儿舍不下啊。”
这么说着,她吸溜吸溜嘴,又照了照镜子。
再转过身来时,她甩甩刚吹下的头发,从嗓子眼里挤出一种极其尖细的笑声:“没准儿——和平早就知道了呢?”
关于那个黑灯瞎火的视频,牛秀琴表示里面的女人不是母亲,另有其人。
她淡淡地说这是陈建军的老把戏,被他祸害过的可多了去了,她自己就是这么个情况。
对这样的回答,我不知该高兴还是失望,甚至拿不准话里几分真几分假。
于是我让她说实话。
她切了声,便不再理我。
我只好问那女的是不是照片里的某一个。
她不答,反问我啥照片,随后翻个身嘀咕了句什么。
是的,说这话时,牛秀琴躺在床上,还煞有介事地盖上了被子,像个真正的病人那样。
这具腐败肉体在身后持续制造出一种受害者的气息,如芒在背。
半晌,我侧过脸,问:“就算不是我妈,陈建军是不是也……”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啥是不是,还不敢说了?”
我从鼻孔里喷出一股气。
“问你妈去呀,她的事儿我哪知道那么清楚。”
我扭头看了她一眼。
牛秀琴哼了声,扭扭身了。
“我看啊,你妈跟老陈那是各取所需,咋说来着,郎才女貌……”这么说着,她兀地笑出声来,瞬间的爆发力让床都颠动起来,“郎才女貌个屁,王八对绿豆,瞧对眼了呗!”
“放你妈屁!”我嚯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放你妈——屁!”
她拖长调子,眼瞪得像牛蛋。
紧跟着,随着嘴里吐出的一口气,那对凤眼又眯起来,璀璨的笑意迅速攀上红肿的脸:“打女人上瘾是吧,来来来。”
我就那么站着,僵硬地喘气,她就那么仰着脸,乳晕像落霜的柿饼。
许久,奶子抖动起来,那张紧绷的脸也倏地荡起一抹弧度。牛秀琴重又躺了下去。她吸溜了一下嘴。
我又站了一会儿,犹豫着要不要坐下。
这时,枕间响起一串轻笑,断断续续,却无比漫长,每当你觉得即将结束时,它总能从无声的谷底跃起来。
房间里弥漫着一种复杂的味道,雪花一样簌簌地沾人一身。
“瞧……你那……傻样儿……”牛秀琴上气不接下气。
笑声几经停顿,又忽地开阔,几秒后再次局促下来。
渐渐地,我听到一种尖细的呜咽,像一缕闷屁,像幼时冬日里盘旋在封门里的残风。
牛秀琴几乎一动不动,我只能看到地披散着的卷发,棕色,或者酒红色,我也说不好,我甚至拿不准她是不是最近又染了头发。
摸了摸脖子上的抓痕,我在床尾坐了下来。
窗帘的缝隙在呜咽声中朦胧地膨胀着,越来越亮,我敢打赌是太阳出来了。
后来我下楼接了杯热水,又应牛秀琴的要求给她拿了卫生纸、卫生巾,接着是垃圾桶、内衣裤。
这期间几乎没人说话。
等她再次钻进被窝里,我似乎才想起此番的目的。
拉上窗帘,我问她母亲的那几张照片是咋回事儿。
“啥咋回事儿?我哪知道咋回事儿?”她抿着热水,嗓音干涩。并不看我。
我靠回窗台,无声地把玩着窗帘,抓起,又松开。
“你不会以为是我拍的吧?”好半晌,牛秀琴猛然撇过脸来,蒸气把那片红肿熏染得发亮,“啊?”
我有些意外——虽说也不是太意外,但一种黏糊糊的东西还是早有准备般把我裹得严严实实。我感到自己嘴唇动了动,却没能发出声音。
“我哪来的胆呀?真当我是陈建军老婆啊,”她眉头紧锁,脸上迈开一抹夸张的笑,“服了你了。”
这老姨话音未落,那个细眉细眼、温婉如江南女子的葛家庄女人就打我脑海里蹦了出来。
我攥紧窗帘,下意识地扯了扯,好半会儿才吐出仨字:“周丽云。”
“唉哟——功课做得挺足啊。”牛秀琴仰仰脸,显得很惊讶。
“那你是咋搞到手的?”我又垂下了头。窗沿铬在屁股上,棱角分明。
“啧啧,没完没了了是吧,你说说你妈这事儿算事儿吗,唧唧歪歪,不像个大老爷们!”
我感到自己笑了下。
牛秀琴也笑:“至于咋弄到手的,就不劳您操心了。”这句是普通话。
“你觉得不算事儿?”我抬起头。
她看我一眼,又迅速撇开,仰脸抿了口水。片刻,伴着轻晃着的水杯,她嘀咕了一句:“还真是,啊,跟你妈黏糊……”
“黏糊你妈屄!”说不好为什么,一股无名怒火毫无征兆地窜了起来。我挺直脊梁,一拳夯在身后的墙上。
牛秀琴愣了愣,一把给热水泼了过来,像骤然撒出的一泡尿,堪堪落在我跟前。
“控制下你的情绪。”她脸色阴沉,很快又喘口气,笑了一下,“你别气我了。”
我抹抹鼻子,靠回窗台,却悄悄把呼吸隐藏起来。
“啥脾气……”她又嘀咕了一句。
之后就是沉默。我盯着脚下的水渍发呆,等它在暖气中蒸发殆尽时,才发觉自己也是口干舌燥。
难说过了多久,牛秀琴重又开口了。
她强调母亲跟陈建军老早就没关系了,说真要有,她一定能拍到,所以“别再自寻烦恼了”。
她说,有时候难得糊涂。
我不知道这话是否可信,我甚至说不好牛秀琴在整个过程中扮演着什么角色,无数疑问在脑袋里盘旋,却又羞于化作口水被语言系统表达出来。
我发觉自己奋力攀岩的山峰是一座沙雕,再多使把劲,它就会轰然倒塌。
但最后,我还是问了问她搞这些东西有啥用——为啥要搞这些狗屁玩意儿?
牛秀琴垂着头,一遍遍地捋着文胸吊带,跟没听见一样。
于是我大步走过去开了机。面向牛秀琴,我指指电脑说:“删了。”
牛秀琴当然不愿意,她警告我别太过分了。我并不觉得自己过分,然而翻箱倒柜,把俩抽屉都磕到地上也没能找到密匙。我问密匙呢。
她说:“严林,你别撒野!”
我只好一把给机箱拽了下来。
没有螺丝刀,只能上脚。
凹陷的铁皮让我想到重锤下瘪去的盔甲。
连番火力冲击中,油漆都褪去一层,机箱却依旧严丝合缝。
我只好跪到地上,用手掰,用拳捶。
汗水包裹在燥热里,小心翼翼地渗出来。
数次我抬头,希望能在周遭摸索到什么东西,然而什么也没有。
我起身,在室内辗转,冲到走廊上,又返回,还是一无所获。
猛跺两脚后,我重又跪下,大力掰扯,堪堪伸进一根手指,再无进展。
别无选择,我冲着机箱一连抡了数拳。
很软,仿佛打在棉花上。
甚至有水分涌出。
没有声音。
愉悦像一道白光,扎得我眯起了眼。
四散的尘埃中,忽然响起了牛秀琴的哭声,她说:“删吧,删吧,全都删了吧。”
我抬起头。
那张红肿的脸侧靠在床沿,泥泞得如一条雨后的乡间小路。
终究没给牛秀琴买药。
打诊所回来,小心翼翼地戴上手套后,我又回望了滨海花园一眼。
A栋八楼躲藏在巨大的落叶松下,只有阳台玻璃于浓密的针叶间透出一丝亮光,那是雪光,也是阳光。
或许,我再没勇气踏进这个“老地方”了。
公交车上,侧目纷纷,不想脸侧的抓痕能如此有幸地令人瞩目。
我压压帽檐,闭上了眼。
百般周折,那块西数硬盘最后被我揣进了羽绒服兜里——当然,得到了牛秀琴应允。
数次开机失败后,她一边递卫生纸,一边告诉我楼下电视柜抽屉里有螺丝刀。
“拆了吧,拿走,拿走!”
她嗓音沙哑,梨花带雨在披头散发间匆匆闪过。
我没敢看她。
其实也没出多少血,但还是奇怪地在机箱和地板上留下朵朵殷红,我哆嗦着手,用了近二十分钟才拆下从没见过的大支架,把硬盘取了下来。
我犹豫着要不要再给支架装回去,牛秀琴说:“算了,算了。”
她翻个身便隐匿于棉被下,只露出一抹头发。
抓痕主要集中在腰背、大腿、右小臂和脖子上,脸上只有一两道,但侧面那条很长。
对这些玩意儿,奶奶自然免不了一通盘问。
我阴沉着脸,嘟囔几声竟糊弄了过去,轻松得连自己都觉得惊讶。
马不停蹄地直奔书房,一连格了十几遍硬盘,我才松了口气,是的,仿佛总算杀死了什么东西。
随着整个人瘫在椅子上,五花八门的痛感便蚂蚁一样涌了出来。
后来,我给自己找了副线手套,颇费了一番功夫才把右手塞进去。
跑厨房喝水时,奶奶又唠叨了几句,我只能假装没听见。
然而,还有移动硬盘,我也拿不准是否就这么删掉了事。
倒不是怀疑牛秀琴的话会在多大程度上奏效,而是——我总是奢望会出现奇迹。
有那么一会儿,我甚至想,兴许能会会周丽云。
这个念头是如此突兀,乃至没由来地让人一阵害臊,就在这笨拙的害臊中,神不知鬼不觉地,我又点开了一个音频——也许是最大的一个,3G多,文件名是“200208 ss”。
开头是一段噪音,一种类似于风鼓起帐篷的声音,隐约有脚步声,什么咚咚响,女声长叹了口气,更近的女声轰然响起,吓人一跳:“是滴,是滴,闷这儿有啥事儿啊,反正开不了会。”
“走呗,看人家牛主任,马上收拾妥当。”洪亮的嗓门一成不变,接着它连嗯了两声,却又没了音。
“哎呀,天太热,也没啥好玩儿的,你们去吧,啊。”母亲客气地笑了笑,声音很低。
“别扫兴!”拉链声。牛秀琴的脚步“噔噔噔”的。
“是滴,别扫兴啊张老师,你以为东湖还是几十年前的东湖?好玩着呢!姚经理这恰好有空,当免费导游,这等好事儿上哪儿找去?”
我搞不懂为什么陈建军总是这么兴奋,一副夹腿搓手的猴急样。
牛秀琴笑了笑,另一个女声也笑了笑,她说:“走吧,一起转转呗!”普通话。我不知道这个姚经理是不是老姚,但声音听起来似乎不太一样。
“有点私事儿其实,”母亲轻声笑笑,像是站起身来,也操着普通话,“你们去吧,别耽搁了,玩好玩好哈。”
“你看看你……”陈建军妄图力挽狂澜。
但牛秀琴说:“走吧,走吧。”
“玩好啊,大家。”母亲也穿着高跟鞋。
“你……哎,我说……不够意思……”陈建军像只老鼠,被纷乱的脚步声淹没,随着关门声,这货完全沉了底。
母亲踱了一步,就打音频里消失了。
好半晌,伴着轻叹的一口气,脚步声才重又响起。
不紧不慢。
尔后,母亲似是在床上坐了下来,不,也许是躺到了床上,她长长地“唉”了一声。
窸窣响。
沉默。
手机按键音。
脚涉声。
又是沉默。
多半个钟头里都是这种零零碎碎的声音,似一块拼凑而成的七彩石,每个截面都映着一段模糊的身影,在我头脑里辗转腾挪。
我不否认从中可以捕捉到一些鲜艳而生动的东西,但在即将到来的未知面前,一切都让人心不在焉。
上了趟卫生间后,母亲出了门,在将近第四十六分钟的时候。
而整个音频时长六百二十五分。
一番快进和拖拽后,依旧是沙沙声,单调,但并不乏味,我甚至祈祷可以一直这么“沙沙”下去。
可惜说归说,真这么听上几个钟头,是个人都会疯掉——也用不着几个钟头,半个小时不到,我就失去了耐心,而音频进度堪堪过去三分之一。
我说不好期间有没有什么异常响动,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母亲没有回来,不知是否真的去处理“私事儿”了。
老实说,母亲,上平阳开会屈指可数,但对02年暑假的我而言,所有这些都不过是涨潮前的沙滩画,大学这个巨浪可以轻松地拍碎一切。
调成五倍速后,又挨上了十来分钟,然后奶奶在门外叫开了,她拿了瓶红药水,让我抹抹。
即便伤口在诊所已处理过,我还是勉为其难地抹了抹。
就这当口,耳机里传来了敲门声,“笃笃笃”,克制,有序,一共三下,最后一下似乎还伴着模糊的人声,我也说不好,反正是听不清。
没过两分钟又是一声“笃笃笃”,之后沙沙声再次席卷而来。
就这么戴着耳机,我看了会儿网页,聊了会儿QQ,又扫了会儿雷。
陈瑶在,问我啥时候回学校,我说就这两天,她抱怨我也不回短信,我说没看到。
真的没看到。
大概四十分钟后,母亲开了门,换鞋,洗澡,还哼了首老歌,很耳熟,啥名字一时半会儿却想不起来。
打卫生间出来没多久,便传来了敲门声,幽灵一般。
母亲轻手轻脚地穿衣服,没应声。
来人又是两声“笃笃笃”,还说了句什么。
母亲轻吸了口气。
紧跟着,摩托罗拉的经典铃声骤然响起,急吼吼的,吓人一跳。
母亲挂断没接,来人又叩起门来。
“咋了到底?”她终于说。
“笃笃笃”。隐约有笑声。
“有啥事儿?”母亲踱向门口。
“笃笃笃”。
我暗暗祈祷,但母亲还是开了门。
于是病猪甩着稀泥狂奔而入。
有那么一会儿,我奢望是其他谁,甚至服务员也好,但很快,擂鼓般的笑声肆无忌惮地灌进耳朵。
“就知道你在,还给我装,装,装,装。”他边说边笑,说完更是哈哈大笑。这个傻逼。
“啥事儿啊?”母亲站门口,似是挪了几步。
陈建军不答,随手关上了门,脚步声越来越近。“好几个电话,也不接。”他长舒口气,笑着说。
“她俩呢?”母亲站着没动,“老牛呢?”
“我哪知道?”陈建军像是坐了下来。
“有事儿说事儿,没事儿我要休息了。”
“你呀你,”病猪笑笑,好半会儿说,“她俩啊,玩疯了,去了万仙岭,这大热天儿的。”
母亲没说话。
“万仙岭远啊,”陈建军长叹口气,像被谁捏住了腮帮予,“哎,现在休息个啥,睡午觉呢?”他又笑了起来。
母亲挪了几步,还是没说话。
“走吧,吃饭去,我请客。”
“还没吃呢?”
病猪迟疑地“啊”了一声。
“那快吃去吧。”
“咋,你不去?我说……”
“我吃过了。”
病猪“啊呀”了一声,没了言语。
“在大堤上吃了点烧烤。”
沉默。
“快去吧。”母亲脚步渐近。
“行。”陈建军笑笑,可人就是不动,至少十几秒里都没再发出声音。
“咋,陈书记还有事儿?”
只有沙沙声。
“唉。”许久病猪才哼一声,站起身来。没走两步,他又停了下来:“你上师大了?”
“你不走是吧,我走。”
话音未落,母亲就迈开了脚步。然而陈建军也一样,他甚至夸张地“嘿”了一声。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很快,母亲咂了下嘴。
陈建军急促地笑了笑。
“你烦不烦!”母亲突然吼了一句。真的是吼,高昂,嘹亮,而不是像以往那样压着嗓子,我不由吸了吸鼻子。
陈建军喘口气,小声说:“你瘦多了。”他嗓音毛茸茸的,还有点尖,仿佛被谁捏住了睾丸。
“起开。”这次母亲声音很轻,与此同时什么“叮当”一声响。
“你说,你说你平常也不注意身体,”病猪声音陡然提高几分,语速飞快,“啊,听说你病了,啊,可把我给急坏了,啊,打电话也不接,啊,还不让我联系你,啊……”像是使出了吃奶的劲,他边喘边说,鞋底还不厌其烦地在地上磨蹭着,每蹦出几个字,他都要“啊”一声,宛若一只雷雨前的气蛤蟆。
此情此景仅凭想象已是无比滑稽,我却如遭棒喝。
02年暑假母亲大病了一场——就在七月下旬,我收到录取通知书的前两天——记忆中从未有过的大病,一连高烧好几天,在家歇了小半个月,最后瘦了十来斤。
像是总算与音频中的人建立起联系,胸腔里一阵翻涌,迫使我不得不靠到了椅背上。
气蛤蟆的表演没能持续,很快被母亲打断,她说:“行了!”
这无疑让后者气上加气,我清晰地听到他从鼻孔里喷出一股气。
紧跟着,他哼了一下。
母亲一声惊呼。
脚步声。
噼噼啪啪,擂鼓一样的闷响。
母亲咬着牙,接连叫了两声“放开”。
脚步声停止,陈建军又哼了一下,继而一阵窸窸窣窣。
“啪嗒”,什么掉在了地板上。
母亲喘了口气,喉咙里滚过一声低吼。
“咚”地脆响,一连串摩擦声,有些杂乱,像砂纸在锯条上打磨。
所有这些声音一股脑地涌来,在我脑袋里混成一锅稀粥,随着蒸腾的热气,五花八门的画面依次浮现,我却说不好哪些才是真实的。
混沌中,摩托罗拉再次响起,悠扬而凄厉。
母亲终于又叫了一声:“陈建军!”
陈建军充耳不闻,只是喘气,没一会儿,铃声也在他的喘气中归于沉寂。
随后就是“啪”的巨响,清脆,甘甜。
稍远处,一声轻轻的“嗒”。
陈建军显然被打乱了节奏,好几秒才喘上一口气。
母亲也喘,边喘边轻咳了一声,一阵窸窸窣窣。
然而这样的静谧也不过是短暂的几秒钟。
很快,病猪拖长调子“嗯”了一下,非常怪异,母亲随之一声闷哼,似有几个字探出喉头,又生生滑了下去。
窸窣。
撕扯。
腾挪。
磕绊。
噼噼啪啪。
衣料破裂的声音。
皮带扣叮叮当当响。
我感到喉咙发痒,右手的伤口痉挛般一个劲地狂跳。
除了几声闷哼和低吼,母亲再没发出其他声音。
陈建军则是粗重的喘气,垒墙般他把这些气息码得整整齐齐,这间隙他说:“不信了还……”
几个字是颤抖着跳进我耳朵里的。
跟着,母亲一连哼了两声,她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陈建军的喘息变得短促,每喘一下,他都要神经质地轻“啊”一声,像是给迎面而来的人打招呼。
母亲许久都没发出声音,可以说所有的空间都让给了病猪鹅叫般的喘息。
好半晌,他才长吁口气,停止了鹅叫,然后笑了一下。
并没有听到确切的声音,但隐隐约约地,我觉得什么有节奏的东西正在无声地响起。
这让我脊梁僵硬。
几乎是顷刻间,我发现如果能剁了这个狗杂碎该是多么惬意的一件事啊。
仿佛回应般,陈建军迫不及待地哼出声来。
正是这时,母亲突然嚎了一嗓子,伴着“啪”地一声响,她说:“弄啊!”
老实说,我压根就没反应过来。
陈建军吸溜了一下嘴,就没了音。
绵软的沙沙声中,母亲继续说:“弄我啊,弄死我个贱货!”
如遭电击,我汗毛一下就竖了起来。
“噼噼啪啪”中,母亲一连说了好几声“弄啊”。她哑着嗓子,尾音像被生生吞了去。
陈建军一声不吭,消失了一般。
说不好为什么,周遭变得无比静谧,连沙沙声都几不可闻,我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听到客厅传来的唱戏声。
就在这片静谧中,母亲从嗓子眼里淌出一声悠长的叹息,像一个老旧齿轮终于停止了转动。
叹息的结尾,伴着几声嘎嘎响,然后是一阵模糊而粗粝的吸气声。
又是静谧。
足有四五秒,母亲才重又发出声音,一种疙疙瘩瘩的哼声,似划出一个又一个抛物线,低沉而又轻盈。
每到抛物线的顶点,她都要重重地吸上一口气。
一个重度哮喘病人。
窗外不知何时黯淡下来,但窗台还是撇出一抹淡寡的影子,真的淡寡,像水里散开的墨水。
我吸吸鼻子,有些后悔打开这个音频了。
半晌,陈建军才重又出现,他轻声说:“好了。”
然后喘了口气。
“哭吧,哭出来。”
窸窣中,他长长地哼了一声,喃喃自语般。
与此同时,耳畔响起一串若有若无的轻拍声。
母亲猛吸一口气,又快速吐出,连番几次后,抽泣总算如流水一样淌了出来。
小而细,我也说不好为什么会那么细,以至于我能想象母亲的动作,甚至表情,却无法把握她的声音。
十几秒后,伴着一声喘息,涓涓细流开始哗哗作响,在我耳朵里激起湍急的漩涡。
于是,我也喘了口气。
哭声持续了好一阵,我干坐椅子上,不时按按右手的伤口,以免它跳得过于欢快。
后来水声兀地变小,数秒后便几不可闻,母亲长吐几气,吸了吸鼻了。
整个过程中,陈建军沉着嗓子,发出一种哄小孩睡觉的声音,在母亲吸鼻子时,他也机不可失地吸了吸鼻子。
母亲又长舒口气。
陈建军的回应是笑了笑。
之后,我又听到了那种湿漉漉的声音。
搞不懂为什么,我竞毫不惊讶。
起初母亲呜呜了两声,但没多久,随着拍击声的消失,一片窸窣中只剩下两人粗重的鼻息。
病猪就是病猪,没一会儿就开始哼哼唧唧,他甚至不时地笑一下,我也说不好是怎么做到的。
接吻声间断了两次,很快又再次响起。
像被感染一般,母亲也渐渐轻喘起来,甚至,在某次陈建军夸张地“啵”了一下后,她跟着哼出声来。
终于,陈建军笑笑,像鹅那样叫了一声。
“不行。”母亲轻喘。
“看看,看看……”病猪颤抖着说。
“你……”母亲说了句什么,也可能是没未得及说出来,总之我只听到一种模糊的吞咽声。
窸窸窣窣中,除了喘息,好一阵都没什么声音。
客厅收音机里卖起了养生茶。
我不时扫一眼进度条,好确保它尚在正常播放当中。
大概两三分钟后,陈建军的喘息忽然急促而响亮起来,像只失灵的电脑风扇。
回应般,母亲也闷哼了两下,继而发出一串难挨的吸气声。
病猪肯定将其视为鼓励,他唤了声“凤兰”,随后就是一阵啪啪响——并不响亮,但实在,似乎在有意提醒我该发生的确确实实都发生了。
拍击声并没持续多久,很快,陈建军又慢了下来,边喘边笑。
“换一个。”他说。
母亲咂了下嘴。
但没一会儿拍击声又再次响起。
节奏不快,声音却响亮。
母亲压抑着喘息,却难免在换气的当口泄出一声呻吟。
可能是刚哭过,她声音听起来跟平常不太一样,有些飘忽,有些沙哑,乃至当病猪咬着牙问“是不是还是日屄最爽”时,那一声声凄厉的闷哼像是迫不及待的回答。
后来他们又换了个姿势——可能是的——拍击声再次消失不见,沙沙的背景音里响彻着陈建军断气般的喘息和母亲断断续续的吟叫。
说不好为什么,这些声音听起来很假,像什么译制片里的配音。
直到陈建军叫起“凤兰”时,我才猛地一凛,他说:“完了,完了!”
如一根绷紧的弦,在骤然响起的啪啪声中,母亲一连“啊”了好几声,填补这间隙的是一串串再也压抑不住的吸气声,宛若蛇吐出了信子。
好半晌母亲才缓过神来。这之前只有陈建军的动静,除了喘,就是一个劲地傻笑。她长吐口气,啧了一声。
“咋了?”
母亲还是“啧”,顿了顿才说:“黏糊糊的,别老贴着我。”
陈建军“嘿”了一声。
“那个,”母亲不易觉察地轻叹口气,声音有些低沉,“纸。”
陈建军清清嗓了,没说话。
几分钟里都是些零零碎碎的声音。
我埋着头,不厌其烦地敲击着右手伤口,那里痒得厉害,难说是包得太紧,还是真的发炎了。
不知何时天色己灰蒙蒙一片,平海的初春傍晚轻盈地在我的窗外延展。
客厅里静悄悄的。
我感到口渴,却惮于起身。
还是母亲先开腔。“老躺着干啥?”她说,“收拾收拾快走。”
陈建军短促地“哟”了一声,似是翻个身下了床。脚步辗转片刻,一声长叹后又踱了回来。“急啥?”他笑了笑。
“你不要脸我还要脸。”
“怕啥,老牛他们有的玩呢,明儿个一早能回来就不错喽。”
母亲没说话。
“咋了?”
脚步声。
“什么眼神?”
没音。
“你这一巴掌啊,还得配眼镜去。”陈建军自顾自地笑了笑。
“牛秀琴……是不是商量好了,你们?”冷不丁地,母亲问。
“啥啊?”
“你说啥?”
“嗐!”陈建军咕哝咕哝嘴,“你呀,想啥呢!人老牛是精明点,有眼色,但也别把人想得太龌蹉!”
母亲没吭声。
“你说你,典型的疑邻盗斧嘛,这位小同志,不要整得……好像全世界都围着你转一样。”
母亲没搭茬,好一会儿轻叹了口气。
“又咋?”
“起开,洗澡去。”脚步声。
“急啥?”
“啧。”
“再来一次。”脆生生的,说完他急促地笑了两声。
“陈建军。”
“你不知道,这几个月我有多想你。”
“烦不烦你,松开!”
“嘿,嘴硬!”病猪又玩上了“京片子”,跟着压低声音,“……还夹着我的种哩。”
终于,我抬头扫了眼屏幕,这才发现婆娑的黑暗中它是如此刺目。
母亲没说话。
“咋了?”
“玩笑话!”
“我的错,我的错,昏了头。”
“你呀,要早跟我吃饭去,不就没这事儿了?”
“上哪儿找套去,你说?”
“纯属意外!”
“男了汉大丈夫,难道让我这老汉给你跪下?”
陈建军逼逼叨叨,说相声一样,那唇舌间的腐臭穿过屏幕,弥漫得到处都是。
“绷,我就喜欢看你绷着个脸。”
“嗯,看你能绷多久。”
“继续绷。”
“计你笑!”
猝不及防,陈建军嚎了一嗓了。
他笑得呵呵呵的。
我不知道母亲是否真的笑了,我只是觉得如果这种廉价狗屎玩意儿能把人逗笑的话,我们身处的世界就有些夸张了。
“离我远点儿!”母亲轻吐了口气。
陈建军没说话,但你能听到他的吸气声。
一种令人疲惫的声音。
这时父亲进了门,在客厅跟奶奶说话。
我想知道几点了,却懒得再看屏幕一眼。
我犹豫着要不要起身开灯,然后——摩托罗拉响了起来。
一片窸窣和脚步声后,母亲接了电话。
当头她问:“吃了没?”
母亲操着平海话,在屋子里踱来踱去,不时轻笑一声。
有时候,她的声音变得很近,那细密的纹理仿佛就在眼前,伸手就能摸到。
我突然就生出一种熟悉感,继而没由来地一阵心慌意乱。
母亲说她周一下午才能回去,“今天没开成会”,说刚刚有事儿,没听到手机响,说大热天儿的,上哪儿玩啊,说下冰雹好啊,起码凉快些,“不过你可得小心点儿”。
临挂电话,她叮嘱道:“别老疯玩,也看本书,还有,别趁我不在,就偷偷游泳钓鱼去。”
我禁不住扫了眼屏幕,那瞬间的强光击打着瞳孔,让我目眦欲裂。
“记住啦?”母亲轻轻一笑。毫无征兆,眼眶一阵痉挛,随后什么东西便模糊了视线,我张大嘴巴,猛喘了几口气才没让它们落下来。
“咱儿子?”陈建军笑了笑。
母亲没说话,或许打完电话后她就再没发出任何声音。
“有个事儿忘说了。”陈建军似是向母亲走去,边走边轻叹了口气。待脚步停下,他说:
“陈建国……陈建国啊,我自己哥哥,啥货色我一清二楚,这人……反正你要当心点儿。”
母亲没音。
“咋了?”
“吃饭去吧你。”母亲声音很轻。
“让人送过来吧?”陈建军又是呵呵笑。
“随便。”
“好嘞。”
“别在我屋里!”母亲兀地吼了一句。片刻她又吐口气,小声说:“你爱上哪儿就上哪儿吃去,别在我屋里”
“你呀你,”陈建军笑笑,好一会儿才说,“行,我回屋换身衣服。”
这次陈建军挺利索,很快收拾妥当,嚎了一嗓子就出了门。
母亲洗了个澡,许久才出来。
除了换衣服,她再没其他声响。
我就那么呆坐着,听了好一阵沙沙声。
我不知道音频里的母亲能听到什么声音。
然而,二十分钟不到,陈建军就又叩响了门。
是的,确实是陈建军,哪怕听不清他的声音。
隔着门,母亲说不去。
于是他就一直敲,像和尚敲木鱼,像马加爵敲室友的脑袋。
母亲终究又开了门。
陈建军说,走吧,散散心,趁凉快,老憋屋里该憋出病了。
母亲没吱声。
“你得赔我个眼镜腿,”陈建军笑笑,“走吧,屋里也要收拾一下,我刚给服务台打了电话了。”
关门前,母亲吸了下鼻子。这是我听到她的最后一个声音。之后的一个多小时里,除了服务人员的聒噪,再无人类活动的迹象。
值得一提的是,除了这个“200208 ss”,文件夹“3”里还有一个三十多M的录音没听过——也许听过,没了印象——总之很短,二十来分钟,往后拖了一下,确实(熟悉的旋律中隐隐)能听到女性的呻吟,只不过,是不是母亲已经无关紧要了。
关掉播放器,我又在黑暗中坐了一会儿。
客厅里的声音混杂着窗外的鞭炮声,让我感到愈加寂静。
正当我手起刀落,准备格掉移动硬盘时,父亲叩响了房门。
“黑灯瞎火干啥呢?”他说,“听你奶奶说,你跟人打架了?”
《汉武大帝》第一集结束时,奶奶问几点了。父亲没吭声,我也没吭声。于是奶奶说:“凤兰还不回来啊。”
“路上的吧,这天儿,路不好走。”父亲嘟囔了一句。
“你妈啊,”第二集片头播完,奶奶才叹口气,在我腿上敲了一下,“就是太忙,应酬太多,不是一般多,这女的呀……老应酬,多累!”
她老话音未落,母亲就回来了。
父亲迎了出去。
我把衣领竖起来,拉链拉上,再次瘫到了沙发上。
很快,母亲就出现在客厅里,她笑着说今天郑向东请客,难得。
奶奶也很惊讶,问真的假的。
父亲笑笑,骂了句什么。
我不知道小郑的抠门竟如此天下闻名。
母亲上了趟卫生间,之后去了厨房。
再回来时,她径直朝我走来。
我拼命地缩脖子,当然,还是无济于事。
母亲问我脸咋了。
我瞅瞅父亲,再瞅瞅奶奶,不知该说点什么好。
“又上哪儿疯去了你?”她一把拂去帽子,撇开了我的脑袋。
我这才感到浑身上下火辣辣的,那道道抓痕像一条条鞭痕,连右手都在拼命地膨胀,仿佛饮下多时的酒精总算在血管里奔腾起来。
“真不知说你啥好。”
母亲叹口气,挽起袖子,又迅速放了下去。
陈宝国的方脸适时出现在屏幕里,几乎占据了整个画面,十分魔幻。
“还有,给你打电话咋不接?”说这话时,她没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