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欢声笑语和脚步声打楼道里彻底消失,我才进了团长办公室。
本以为母亲会很快回来,结果倚着门呆立半晌也没捕捉到她的任何声音。
空气中残留着某种发霉的烟味,说不上为什么,辛辣异常,像是在烟丝里撒下了孜然。
南侧的玻璃茶几上,几只陶瓷茶杯一溜儿排开,若干还冒着热气,旁边散着些瓜果残骸,两堆花生皮兀自摊开,宛若隆起的坟冢。
我几乎能看到他们深陷在沙发上口水四溅的快活模样,特别是陈建军,手舞足蹈,口若悬河,夸张得令人作呕。
别无选择,我把窗户开了条缝儿。
不想适才的一干人等随冷风一起涌了进来,他们正沿着蜿蜒小径向大门口进发,陈建军和牛秀琴并肩走在最头,中间是老头老太太,母亲和中年妇女掉在队尾。
雪和风如此庞大,以至于随时准备将他们吞没。
队伍在门房前停了下来,母亲两手操兜,跺了跺脚,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甚至扭脸往窗口扫了一眼。
我觉得应该躲开,但事实上并没有动——是的,或许寒冬使人凝固。
在屋里兜了一圈儿,磕了俩瓜子后,我就不知该做点什么了。
北侧靠墙搁着一个棕红色玻璃书橱,上层摆了十来个奖杯,可谓各式各样、五花八门。
数了数,由平海市政府颁发的年度文化贡献奖有四座,都是玻璃的,通体冰凉,于是我就打了个寒颤。
其余大概都是金属材质,非白即黄,有些还系着红丝带,不能说多丑吧,肯定也谈不上好看。
造型最像奥斯卡金像奖的有两座,都是全国戏曲协会搞的,一个是优秀团体奖,一个是什么表演类金奖,当然,说是金奖,看起来也金灿灿的,其实只是黄铜,母亲说那点镀金赶不上爷爷早年烟袋锅上的一个小金扣。
没记错的话,这两座奖杯都是在天津颁发的。
就这么瞅了一阵,我关上门窗,朝卧室走去。
门锁着,费了一番功夫才在办公桌的抽屉里找到了钥匙。
扑鼻一股清香。
黄蓝条纹床单,粉色刺绣被罩。
我在沙发上坐了片刻,又起身上卫生间放了放水,再回来时就滚到了母亲床上。
下意识地一番摸索,什么也没有,虽然我也说不好自己在找什么。
打床上坐起,又在床头柜里翻了一通,除了卫生巾、感冒消炎药和若干化妆品外,只找到两本书。
《加缪全集》是老书,以前在家里见过,另一本油墨扑鼻,显然拆封没多久——耶利内克的《钢琴教师》。
这位去年刚得诺奖,小说没读过,同名电影倒是在平阳火车站附近的午夜场看过,剧情忘得精光,只记得男女主在公厕拥吻时那粗重的喘息让我于昏昏沉沉中猛然惊醒。
隔三差五地扫了几行,也没瞧出什么高明来,刚要放回抽屉才发现书尾内页写着几个字,狭长瘦削,龙飞风舞,力透纸背。
得有个十来秒我才认了个全乎:赠凤兰,友,01……
01。
于是我又把书从头到尾翻了一遍,随后——当然物归原位,给俩抽屉都归置了个妥当。
可能是夏秋衣物都被拾掇起来,衣柜里有些空荡,一套西服,两身呢子大衣,一件羽绒服,几条裤子,晾衣杆一大半都光溜溜的。
底层大抽屉单还是内衣裤,我情不自禁地摸摸嗅嗅,又迅速放了回去。
几个抽屉边边角角都摸了一通,别无所获,只是一种莫名香味充斥胸腔,令人头昏脑胀。
我也说不好是香水还是什么杀虫剂。
直到王伟超打电话来,我才兀地意识到,那个黄褐色古驰纸袋不见了。
下楼时跟一阵风似的,在二楼拐角处险些撞上母亲。我擦身而过,只觉心里轻轻一跳。
“急个啥呀你,走路不能慢点儿?”她停下来,笑了笑,“这又去哪儿呀?”
我下意识地嗯了声。我觉得应该停下来,腿脚却不受控制,顺着扶手一溜就是两三步。
“越长大越没礼貌,见了人也不知道说句话,”母亲似乎拽了拽衣角,“傻样儿一天!”
我回头瞥了一眼。她扭身站在第一级台阶上,两手操在羽绒服兜里,细腰下的棕色长裙曲线圆润。我又嗯了声,一步蹿下了楼梯。
“不跟你说话呢,严林!”母亲索性转过身来。
“有急事儿,”我仓促地抬头,“没功夫跟你说话。”
确实是急事儿,捣了三个多钟头的台球,又喊上两个呆逼一起吃了个饭。
一瓶泸州老窖,一瓶衡水老白干,每人弄了四五两。
席间问起基金会的事,王伟超先是表示不知情,后来又说好像略有印象,最终结论是这种组织也就是个幌子,除了洗洗钱作用实在有限。
当然,他说这是他不负责任的一种看法。
有呆逼说确实不负责任,基金会嘛,总会有它促进公益事业的一面。
另一个呆逼则说,除了洗钱,还可以挪用公款和贪污受贿嘛,怎么能说作用有限呢。
三个人逼逼叨叨,没完没了,我觉得过于嘈杂了。而周遭油腻的人群欢腾得像炸开的火锅。
到家时九点多,父亲来开的门,他抓条毛巾在我身上一通乱舞后,问喝了多少。
我笑笑说没多少。
他便大笑起来,边笑边冲客厅喊了一嗓子:“算你猜对了!”
母亲应该说了句什么,但我没能听到。
等换好鞋进了客厅,才发现一家子都齐整整地坐在沙发上,电视里是什么汉武大帝,陈宝国主演的,所谓的年度开春大戏,其实很傻逼。
奶奶问我雪下得大吧,我说就那样。
事实上雪当然不算小,打饭店出来就劈头盖脸地搅黄了我们K歌和搓澡的计划。
难得的是今晚上母亲竟没打电话来催。
她靠在长沙发上,右于托着下巴,看都没看我一眼。
我脱掉大衣,在单人沙发上坐了下来——确切说是坐在了扶手上。
一如既往,父亲就着花生米,抿着小酒,他问我要不要再来点,于是我一头栽进了沙发里。
母亲切了声,起身进了厨房,没一会儿端了一碗水出来。
在我面前放下时,她说:“你还知道回来。”
我笑笑,抿了口水。蜂蜜水。
“你说你也这么大人了,打个电话都不知道?”她靠回沙发上,俏脸紧绷。
“知道了。”
“你知道啥啊知道?”母亲又坐起身来,胸膛起伏。她头发扎在脑后,白皙的脸颊如一轮流动的月。
“啥不知道,我啥都知道!”
没由来地,我突然吼了这么一句。
是的,我承认自己有些激动,为了配合这句话,我甚至站起身来,声音都在发抖。
灼热而坚硬的目光中,陶虹勾搭上田蚡的肩膀,风骚地在他耳边吹了一口气。
她笑得咯咯咯的。
打卧室出来,客厅里已没了人,父母房间开着灯,却听不到任何声音。
洗漱完毕,撒了泡尿后,我在客厅沙发上坐了好半响。
黑咕隆咚中,阳台上的雪光白得像层细沙。
有那么一会儿,我希望母亲能出来,上厕所或者随便其他什么。
我有把握看她一眼,甚至还能说上几句话。
当然,这个令人羞耻的念头很快便在黑暗中节节败退,宛若蚕褪去了皮。
更重要的是,母亲不可能出来,事实上父母房间索性熄了灯。
我晕晕乎乎地起身,到卧室门门时略一犹豫,还是折回了书房。
和第一个文件夹一样,第二个文件夹里也是八个视频,此刻它们悬在屏幕上,似一团团幽蓝的鬼火,我也搞不懂自己看过哪一个。
吸吸鼻子,戴上耳机,靠上椅背。
我这才发觉胃里烧得厉害。
第一个视频文件名是mini-DV-dcr-pc7-20011105011。
昏黄中一抹黑影。
摩擦声。
黑影清了清嗓子,昏黄便像墨水浸染宣纸那样在画面里扩散开来。
牛秀琴边后退边扭腰,她说:
“我可不是懒,啥运动也没落下啊,关键还是体质,啊,喝口水都长肉!”
“瞎扯吧就,你这身材要啥有啥,还不知足昵。”画面左上角溢出熟悉的嗓音。她轻笑着,长长地“嗯”了一声。
“我这叫好?”
牛秀琴立定,侧身,两手叉腰,“这叫肥!”
这么说着,她背向镜头,往右侧一个跳步。
尽管像素有些磕碜,那黑色裤子包裹着的屁股还是颠了颠。
“照你这么说,得瘦成竹竿儿才叫瘦。”
就在肥臀的颠动中,母亲被左侧的昏黄送到画面里来。
她手捧马克杯,斜靠在床头,一袭扁长的阴影沿着白床单流淌而下。
“你这样就行啊,要腰身有腰身,要长腿有长腿,”牛秀琴边笑边扭腰,猛地一个停顿,压低声音,“别说男的了,看得我都流口水!”
母亲没说话,而是一声咳嗽,紧跟着是四五个小咳,边笑边咳,红毛衣下的乳房都在剧烈颤抖。她不得不放下马克杯,轻掩住了嘴。
牛秀琴兀自扭腰。
“妈呀。”好半会儿母亲才恢复了语言能力,她长出口气,脸颊红润。
“你就乐吧。”
“瞅你,还当姨呢!”
“当姨也要说实话啊,”牛秀琴一个跨步,压起了腿,“哎,姨这咖啡咋样?”
“嗯,”母亲吸吸鼻子,“酸酸的,挺香。”
“家里还有点儿,明儿个回去了给你拾掇些。”
“不用不用。”
“这你市面上可买不到,日本人承包的手工作坊,甭跟我客气,啊。”
母亲笑笑,握着马克杯没说话。
牛秀琴换了条腿。
“哎,你说你们开会就开会吧,非要拉上我……戏协拽个人不行?”
牛秀琴哼哧哼哧。
“再说,开会能开出个啥来,当了这么多年老师我算是知道了,没事儿呀,才开会!”
“可别这么说,陈书记可是个开会迷。”
“是吗?”母亲仰起了脸。猝不及防,两人同时大笑起来,牛秀琴甚至坐到了地上。她一头卷发在镜头前抖得像摊狗毛。
我觉得有些夸张了。
“你呀,”好一阵牛秀琴才止住笑,从地上爬了起来,“按陈书记的说法,是民营新剧团的代表,是那啥……”她拍拍脑袋,扭扭屁股,在床沿坐了下来。
“昨儿个瞄了眼他那个演讲稿,说的那叫一个,啊,说你是民营新剧团的代表,是什么文化市场改革的标杆人物,和——那个新生力量!”
“是吗?”母亲似乎愣了下,嘴角迅速扬起。
两人又是大笑。牛秀琴抱住母亲小腿,就差在床上打滚了。后者也好不到哪儿去,一头青丝瀑布般淹没了她的脸。
我点上一支烟。
“看把你乐得。”半响,牛秀琴坐起水,喘着气说。
“我乐了?我哪儿乐了?”母亲摊摊手,抿了口那什么市面上买不到的咖啡。
这时,“咚咚咚”,传来了敲门声。我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但母亲止住了笑,牛秀琴也扭过脸来。“谁啊?”她问。
“我!”不是病猪又是谁呢?
“说曹操曹操到。”午秀琴笑笑,起身掠过镜头。
母亲也很快下了床。找鞋花去了她两秒钟时间。她整整衣服,又捋了捋头发。
“还没休息呢?”
牛秀琴似乎开了门。
与此同时,一袭白光渗进画面,仿佛给昏黄涂上了一层亮丽釉彩。
母亲又拽了拽毛衣,她下身是条黑色西服裤。
“睡不着啊,我实在是闲得慌,看你们这儿欢声笑语的,”陈建军的声音越来越近,“没打扰二位休息吧?”
“嗐!”
“没有,没有。”母亲笑笑,往前走了一步。
“坐啊,坐啊,张团长。”病猪露出一截胳膊,瞬间又缩了回去。“哎呀。”他叹口气,应该是自顾自地坐了下来。
母亲也坐回了床沿。她双手放在大腿上,使后者显得分外圆润。
“来点咖啡?”
“我能选择喝茶不?”
“不能。”
“那就白开水吧,啊?”病猪发出招牌式的笑声。
母亲也笑。她红毛衣下翻出洁白衬领,脖颈和脸颊在黑发陪衬下格外白皙。
“这么欢乐,说啥呢你们?”
“说啊……”母亲笑着拢拢头发,往画面外瞅了一眼。
“来,慢点儿,”牛秀琴总算出现了,“说啊,说你是个开会迷!”
“不带这么骂人的,啊。”陈建军大笑。
于是俩女人也笑了起来。
母亲还好,单手掩着嘴,牛秀琴仰脸叉腰,浑身发颤,我觉得她的奶子完全可以甩到陈书记脸上。
等这令人战栗的行为艺术告一段落,牛秀琴靠近母亲,问要不要再来点。
边说,她边扭动屁股,仿佛在用她的肢体语言表达着残留的笑意。
母亲伸手握住马克杯,说还没喝完。
牛秀琴便挨着母亲坐在了床沿,胸膛高高挺起。
以上过程中,陈建军发出几声惬意的叹息。
完了,他清清嗓子,说:“这个……先道个歉,啊,硬拉张团长来确实不好,不过呢,我也有我的打算。”
“看看看看,”牛秀琴挠住母亲胳膊,“你当然有你的打算啦。”
母亲抿了口咖啡,又抬起头来。
“咱凤舞剧团啊,作为文化市场改革的新生力量,啊,作为……”
俩女的立马大笑起来,有点迫不及待的意思。牛秀琴滚到了床上,丰满的大腿绞在一起。
母亲弯腰垂头,死死按住马克杯,仿佛不如此它就会飞到天上去。
她的笑时有时无,断断续续,偶尔露出的脸颊却在叮叮咚咚中,于白亮的釉彩下,越发红润。
就这样,从剧团到评剧,从平海到平阳,从风土人情到陈年旧事,笑声毫无例外、接二连三地响起。
哪怕陈建军胡编乱造一个连我都知道的老掉牙笑话,都能赢来一阵大笑。
这些人无疑被种了什么蛊,亟需解毒。
母亲的脸蛋甚至都变得红彤彤的,那抹艳丽的光难得一见,我觉得有些过了。
大概一万次大笑后,愉悦的氛围被摩托罗拉的经典铃声打破,牛秀琴拐个锐三角,闪到了镜头外。
沉默了几秒,陈建军笑笑,清清嗓子,可能还吐了几个字,却被不远处牛秀琴的唧唧歪歪搅乱了节奏。
一种可怕的便秘感。
我几乎能够想象他要脱口而出的话:这个牛秀琴,打个电话都一惊一乍的!
再回来时,牛秀琴说老同学约见面,得出去一趟。当然,这么说着,她不忘给在座的两位都续了续杯。
“这会儿?几点了都。”母亲站起来。
“没事儿,一会儿就回来,你俩先聊着。”牛秀琴捧着咖啡壶走出画面,“她呀,刚离婚,要死要活的,总要有人开导下不是?”
“那你可慢点儿,注意安全,我啊,也回屋吧。”猪头可算露了出来,虽然只是半扇。
他伸了伸腰,于是又露出一截胳膊。
“嗐,紧张个啥劲,就算我们凤兰是大美女,也不用这么紧张嘛。”牛秀琴又靠近镜头。
她这前半句平海话,后半句平海普通话。
“说啥昵。”母亲皱眉苦笑。
陈建军晃晃脑袋,发出招牌式的笑声。青铜器般,哑铃般。完了他说:“牛主任啊牛主任。”
“我去去就回,需要啥快说,给你俩稍点儿。”牛主任噔噔噔的,显然已经换好了鞋。
母亲闪过画面。“早些回来。”她小声说。
“放心吧。”
半扇猪头也从镜头前消失了。“小心点儿!”半晌他嚎了一嗓子。
十几秒后,母亲回到画面,转身站在床沿。
关门声。“坐啊。”
于是母亲坐回床上,捧住了马克杯。
猪头笑笑,在镜头前一闪,接着叹了口气。也就是说,他又坐了下来。
沉默。噪音和黑线突然清晰。
“云南好啊,”陈建军似乎抿了口水,“天蓝地红,物产丰富,大太阳那么亮,那个王小波不写过……”
“黄金时代。”
“对对,黄金时代,他是浪漫化了一些,但也差不多,包括群体冲突,跟当地人那是三天两头干架啊。”
母亲没说话,抿了口咖啡。
“不打架还真不行,我们女同志老被人欺负啊,禽兽王八蛋忒多了,啊,大字不识一个的小队长都能让你哭爹喊娘,要死要活的。”
“嗯,听同学说过。”母亲叹口气。
“是吧?哎——你是属……”
“属虎。”
“属虎啊,真看不出来,琢磨着你顶多属马!”
“净瞎说。”母亲笑笑。
陈建军大笑,半响才说:“那你小啊,我得大你半轮。”
“我是随父母下放,就咱城东小礼庄。”
“哦,芦苇荡。”
“你知道?”母亲撩撩头发。
“我家老三当兵前在那儿砍过几年芦苇杆儿,就那个苇箔,啊,大冬天的拴着砖头打。”
“牲口车上盖的。”
“嗯。”陈建军长出口气,笑了笑。
许久没人说话。
“为啥去云南?”母亲起身,靠回床头,“咱平海还有去云南的?”
“我黑五类么,一年多都没走成,后来,后来跟平阳的一批在沈阳会合,一半去了北大荒,一半就去了云南。”
“还有这历史呢。”母亲双于捧杯,两腿在床上摽在一起,穿着白棉袜的脚冲着镜头。
“那可不,我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啊,”陈建军笑笑,喝口水,完了继续笑,“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
“嗯。”
“说来也好笑,第一次去云南,啊,瞅着啥都新奇,蘑菇就不说了,那个松果长得跟棒子一样,我们就埋头抢啊,给带路老乡瞧得一愣一愣。”
陈建军笑得直拍桌子。
母亲也笑。她胳膊肘搁床头矮几上,单手支着下巴,脚部一抖一抖的。
“还有那四脚蛇,四脚蛇知道吧……”病猪的嘴像是被人开了个豁,字字句句花样百出地蹦出来,没完没了。
时不时地,他还要拍拍桌子,似是给那些攀着釉彩漫天流淌的音韵打着节拍。
母亲听得很入神——也只能用“入神”来形容了——附和,发问,感叹,一样不落。
我几乎能嗅到空气中那浓郁的可可味儿。
我期待牛秀琴能早些回来,然而直到视频结束,这个愿望都没能实现。
我记得的最后一个画面是,母亲拢拢头发,盘起了腿,她脸上那抹红艳的光仿佛要溢出屏幕。
接着一连两个视频里都没有母亲,可能都有陈建军吧,我草草拖了一遍,画丽昏暗得像块糊掉的锅巴。
倒是黑线和噪音一如既往。
总之,桌椅板凳,说说笑笑,谈的嘛,无非是工程,竞标和地皮。
当然,少不了分成,虽然没有明说。
俩视频日期分别是01年11月和02年9月,前者提到了博物馆,后者提到了文化宫,博物馆前年就开放了吧,文化宫好像去年才落成。
第四个和第五个视频之前都看过,老姚的声音确实有些耳熟。
第六个视频文件名是mini-DV-dcr-iplk-20040110005,母亲又出现了。
当然,最先出现的是牛秀琴的手,接着是一闪而过的黑呢子大衣,可能是陈建军,与此同时,我听到了母亲的声音,她说:“这大冷天儿的,搞个典礼不能在室内?”
“我也想,”牛秀琴笑笑,“可综合大楼不愿意啊。”
“是太冷,不够人性化,领导也是人嘛。”黑呢子大衣又是一闪。这货笑得呵呵呵的。
没人说话。
只有陈建军的脚步声。
乳胶漆白墙,红镶边的木质墙底,银色暖气片,宽窗台,两盆仙人球,窗帘没拉,玻璃上蒙着一层水雾。
越过黑沙发靠背,隐隐能瞥见玻璃茶几上立着两个一次性纸杯,旁边还摆着几页A4纸。
毫无疑问,眼前是平海广场南面的老办公室,这地方我去过好几次,四楼,整个广场一览无余。
03年6月打剧场办公楼搬出来后,剧团便在此安营扎寨,至于是不是陈建军给“物色”的,我就说不好了。
当时租了一室一厅,对面大厅七八十平吧.放了个康佳彩电,一个乒乓球台,我老想扇两拍子,可惜除了母亲,从未找到过其他对手。
进门左手边还竖了个老文件柜,里面部是些旧报纸,基本上从95年到02年,各大主流报纸一期不落,也不知道是谁留下来的。
“小李还扇着乒乓球呢?”转了有三圈吧,陈建军总算停下了脚步“可能吧,”牛秀琴笑笑,鼻孔里喷出一股气,“张副书记也该过来了吧?”
“可不,让他下楼瞧瞧。”
“好嘞。”“噔噔”儿声,开门,关门。
陈建军又开始转圈。
真他妈跟驴拉磨一样。
边拉磨,他边喊了声凤兰。
母亲没吱声,于是他继续拉磨。
又转了两圈,母亲终于开腔了:“你消停会儿行不行?”
“各人有各人的学习方法,我记东西还就得这样,不然也考不上北大啊。”病猪笑笑,靠到了沙发背上。
母亲没搭茬。
“哎,莜金燕学校那事儿你想好了?”
母亲长出口气。
“考个驾照,结果连人操场边的学校都要给接手了?”
“行了你,啊。”
“嗐,”陈建军嗖地打镜头前消失了,“你这个想法是好的,决定我也是支持的。”他声音变得无比轻柔。我这才发现自己口渴难耐。
母亲没音。
“这事儿啊,早该有人做了,到头来还是你。”
母亲又长出口气。
“有困难我想办法。”
还是没音。
陈建军叹口气,半晌“啊”了声,像是伸了个懒腰,紧跟着语调一转,压根就不带过度,“哎——圣诞在师大的演出咋样?”
“就那样。”
“真想去看看。”病猪一声呻吟,“还记得大前年冬天在前进街老剧场吗,那会儿我咋说的?”
“我说离师大这么近,不如直接在师大演得了。”
“可惜真在师大演了,反倒没机会看了。”
陈建军断断续续,口气却湿漉漉的,像窗户上流淌而下的水珠。
“走吧,二十了。”一阵窸窸窣窣和滋滋啦啦后,母亲径直走向门口。
陈建军哎了声,也跟了出去。
“砰”地一声响,水珠加速坠落。
除此之外,画面一成不变,直至十来分钟后牛秀琴慌慌张张跑了进来。
也谈不上慌张,只是她纷乱的脚步和粗重的喘息给人一种慌张的感觉。
她伸手在镜头前晃了晃,边喘边骂了声骚货。
之后,画面便陷入黑暗。
第七个视频应该也看过,还是工程竞标之类的,说的是篮球城跟什么中心,我也说不好。
唯一有把握的是,三十来分钟的视频耗去了我两分多钟的生命。
之后,我趴地上做了四十个俯卧撑。
计划是八十个,当然,理想和现实难免有些差距。
不等气喘匀,我就强忍着口渴点开了最后一个视频。
五十七分钟。
“……余老板啊,做玻璃起家,音响了,包括你们的……都有涉及,打小听黄梅戏长大的。”
洪亮的嗓音在刺耳的噪声中飘忽不定。
黄白色的半透明窗帘,仿古式红窗棂,隐隐掠过一抹绿色。
“是的,是的。”南方口音。青砖墙,一幅巨大的草书,怕是得有上千字,仅这么一照,我都觉得晃眼。
“余老板没事儿就爱唱两句。”
牛秀琴未开口先笑。
藤椅,白衬衣,法令纹,紫砂茶壶,浅黄色风衣,齐肩短发,镜头在那熟悉的温润脸颊上停了两秒,很快贴到了桌面上。
茶杯巨大,蓝色线条像人体脉络。
“是不是?”母亲笑了笑。
“个人的一点小爱好啦。”
“哎,张团长可别挑衅,啊,余老板今儿个可是有备而来!”我几乎能看到病猪的吐沫星子。
“不敢不敢,就不献丑了!不献丑了!”
母亲笑笑,没说话。牛秀琴也笑。
“别看余老板现在主业是房地产,也还是个票友啊,他对咱们的评剧,对评剧人才的培养都很感兴趣。”
“是的,是的,听说张……张团长要接手评剧学校,老余愿助一臂之力!”
母亲叹了口气。
“凤兰。”
“余老板好意心领了,陈书记也不要费心了。”
“你急啥,听他慢慢……”病猪话没说完就没了音。接着他咕咚饮了一口茶。
牛秀琴也长叹口气,调子拖得老长。镜头一番摇晃后,画面中只剩几条腿,不远一柱文竹钻过缝隙,映入眼帘。
“余老板喜欢哪些剧目啊?”
“花为媒啦,”老余停顿一两秒,“女驸马,天仙配,都喜欢!还有……反正吧,这些戏吧……”他兴高采烈的,似乎还想说点什么,却又戛然而止。
因为手机响了,肛肛的老鼠爱大米。
有个五六秒,铃声才消失。
与此同时,一双穿着西服裤的腿站了起来:“不巧啊,有急事儿得过去一趟,陈书记,张团长,牛主任,先走一步!”
当然是可爱的老余。
一阵吱咛声,大家似乎都站起身来。
几句寒暄后,牛主任把余老板送了出去。
好一阵都没什么声音,除了一种模糊的隆隆声。
毫无疑问,还是陈建军打破了沉默。
他先质问母亲想干啥,接着开始扔炸弹,颠来倒去无非是说这老余是个好人,而且资金充足。
母亲始终不置一词。
后来陈建军可能没词儿了,也可能是口渴了,他站起身来,倒茶,喝茶,一搞就是几分钟。
画面里没有任何人类活动的迹象,但你能听到一种哩哩啦啦和咕咚咕咚声,两者交替进行,有条不紊。
牛秀琴的电话便在这催人入眠的音效中响起。
犹豫一下,我还是接了。
她问我睡没,我说没,她又问我忙啥呢,我撇了眼屏幕上难得的亮堂画面,没说话。
我实在不知说点什么好,更不知该从何说起。
牛秀琴切了一声,说:“想你了。”
就是这样。
挂了电话后,我不得不跑厨房喝了杯水。
父亲的呼噜声震屋宇。
雪不见停,不远的松枝咔嚓作响。
“他这个报价虚高,我会想办法压一压,”大概喝饱了,陈建军坐下,再次开腔,“可学校破破烂烂哪能行?教育局这关就过不了。”
这么说着,他敲击着桌面,清脆而又急促。
这是一种极赋韵律的声响,生动得像一株快速生长的植物。
它似乎暗示着,那些枯竭殆尽的词语在痛饮一罐茶水后重又焕发生机。
“他这也是对文化事业的捐赠,本来这事儿基金会就能搞定,你偏不乐意。”
“不用你管。”母亲终于轻轻吐了一句。
“怎么不用我管,”陈建军笑笑,“培养人才是有意义的,我只是不方便出面,不然啊,真想自己接过来。”
“那你接过去吧。”
“你要实在不行,我就文化局入股了?”
“你饶了我好不好?”
“饶了你饶了你!”陈建军突然用力捶了捶桌子——咚咚作响中,我觉得茶壶都蹦了起来——却又没了音。只剩他粗重的喘息。
我没能捕捉到母亲的声音。
“你要有其他办法我不管你。”许久,陈建军轻声说。
母亲长叹了口气。
沉默。也许窗帘在动,有零星的阳光,花盆里的文竹却纹丝不动。
“还好吗最近?”难说过了多久,陈建军问。
母亲给自己斟了杯茶。
陈建军的呼吸时隐时现。
我老担心他会扑将过去。
或许真的是杞人忧天吧。
牛秀琴迟迟没有进来,直至一切从眼前消失。
我起身,又坐回椅子上,再次起身。
文件名是mini-DV-dcr-iplk-2004042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