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跑步,母亲当然不是对手,所以每跑一段,我都要停下等一会儿。
鸟叫虫鸣打林子里溢出来,使得周遭愈加静寂。
她耐力不错,始终不紧不慢,呼吸均匀。
天边红彤彤的,仿佛老天爷在你的视网膜上捶了一记,万丈光芒岩浆般游走在眩晕的裂缝里,随时要迸发而出。
母亲叮嘱我不要跑跑停停,她紧绷着脸,胸膛起伏。
我跟上去,只是笑了笑。
拐进林子没多久,青砖路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崎岖不平的土路,巨大的车辙和两道的坟丘交相呼应,天似乎都阴沉起来。
母亲鼻息越发粗重,我有意慢下来,她却没有减速。
这么跑了一阵,穿过一个青石门洞,我们进入一条走廊,又或者是楼梯,总之上上下下、弯弯绕绕的,搞得人气喘吁吁。
母亲越跑越快,两侧的红色木门似一张张血盆大口飞速掠过,我说慢点慢点,她充耳不闻,反倒是慌张地回头看了好几眼。
我这才感受到背后如影随形的目光,灼热,尖锐,像一把烧红的烙铁,嗤嗤地冒着烟。
母亲头发披散下来,湿漉漉的,一身雪纺衣裤紧贴在身上,显出朦胧的肉色,身体的弹跳中,她张着嘴,急促地吞吐着空气。
我深呼口气,拉住她的手,卯足劲儿往前冲。
烙铁几乎要按到背上,而出口就在不远处,庸俗地涌动着白光。
母亲似要融化般,身子都软了下来,我只好把她抱入怀中,全力冲刺。
耳畔是风声,是闪烁的色块,绵软的胴体在身上摩擦着,所幸目光在远离,在消散,出口近在咫尺,我咬紧牙关,任大汗淋漓。
母亲揽着我的脖子,慵懒地哼了哼,我一低头,便看到她右侧脖颈处血肉模糊的伤口——是的,一种不规则的弧形,像烧红的烙铁那样闪着红光,我不由一个激灵。
母亲不以为意,她笑了笑,轻唤了声林林。
我想给她捂住伤口,手却越发僵硬,连脚步都踉跄起来。
母亲撩撩头发,又笑了笑,然后——冷不丁地张开了血盆大口。
这大概是我第一次在电影之外看到森森獠牙,而下个0……
5秒,它们便毫不怜悯地刺入脖颈,没容我作出任何反应。
伴着一种灼烧般的疼痛,我感到身体痉挛起来。
睁开眼,裤裆湿漉漉的,黑暗中笼罩着一层透彻的霜,母亲侧着身子,鼾声轻巧悠长。
我发现自己从未如此清醒过。
打停车场出来,右转,十几米后,四个杏黄色的大字在夜色中渲染开来——桑园茶楼,透过旋转木门,大厅里深红色的雕梁画栋清晰可见。
老实说,我多么希望是自己的记忆出了岔子。
前台依旧一副春丽打扮——也不完全,起码蘑菇头变成了羊角辫,于是她便晃晃羊角辫,瞥了我一眼。
我也瞥了她一眼。
她张张嘴,却没说话。
大厅没几个人,但茶香还是浓郁得让人鼻子发痒,环视一周后,我径直步上左侧木楼梯。
尽管知道没有必要,我还是凭着印象摸到了A301,如你所料,门锁得严严实实。
如果有其他人在,难说推开门会闹出什么笑话。
犹豫一下,我上了四楼,然后是五楼,也就是顶层,右转,几段几乎一模一样的长廊后,眼前果然出现一座天桥。
过了天桥,古朴典雅消失得无影无踪,包着黄边的黑色墙体重又映入眼帘,刚正方直的天花板上隔三岔五地点缀着一些水晶灯,我也说不好这是什么风格。
没走两步,一对男女搂抱着从房间出来,边吻边笑,发现我时,女的急忙闪开,不好意思地看往别处,男的却毫不在乎地在她屁股上来了一巴掌,一声响亮的“啪”中,他示威般冲我笑了笑。
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扇他逼脸。
一通弯弯绕绕后,我又回到了桑园饭店一楼大堂。
天窗应该关上了——至少看不见星星,假山池旁围上了更多的人,男男女女们依旧吃得热情洋溢。
看了看手机,九点出头,我空出发酸的右手用力甩了甩,然后硬着头皮走向前台。
我问梁总在哪个包间,仨女的没一个理我,也不知道她们在埋头忙啥。
我只好在柜台上敲了敲,提高音量又问了一遍。
大概嗅觉真的出了点问题,总有股油呛气萦绕鼻腔,让人心里发慌。
这次总算有人抬起头来,是最左边的瘦高个儿,她歪着脑袋看看我,说:“我们店不允许订餐外送呀。”
花了一两秒,我才确定她是在跟我说话,但这话什么意思,还真让人摸不着头脑。所以我说:“啊?”
“这是规定。”她往我左手上瞟了一眼。
除了丹尼斯的透明包装袋,那里还能有什么呢?我把它掂起看了看,没说话。
“刚就瞅你在这儿晃悠。”她似笑非笑。这女的长着个马脸,感觉还算亲切。
我清清嗓子,刚要说点什么,涌来四五个抢着结账的人。
哥几个搞得有些夸张,是真是假还真说不好,马脸一忙就是五六分钟,我只能在旁边站了五六分钟。
“也不急啊你?”她“噗嗤”笑了出来。
我没说话。
“找谁啊?”
“梁致远,梁总。”我简直有些点头哈腰。我希望她能郑重告知,这里没什么梁总。
“那你打电话联系啊。”
“能联系上我也不在这儿了。”好一阵,我才说。
“订餐没留电话?”
“真当我送餐的啊。”我摘下棒球帽,重又戴上。
她一下就乐了,这一乐就是好半晌,搞得一旁给人结账的女的频频往这边甩白眼。
于是马脸就捂住了嘴。
等放开手,她板着脸说:“那就更不能给你说了,客人信息哪能随便透露?”
“真是急事儿,要不——”绞尽脑汁我也没能找到一个好借口,“你打电话跟他确认下?”
“不用打,”她垂头扫了眼电脑,又是“噗嗤”一声,“早走了,半个钟头前房间就清了。”
我第一反应是往楼上跑,迈出两三步才又掉头往门外冲去。
一胖子刚拉开门,给撞了个趔趄,待我上了人行道,他还在骂骂咧咧。
停车场是声控灯,我一连吼了几嗓子,狗叫一样。
然而毕加索还在,老老实实地趴着,像头定江的铁牛,岿然不动。
我猛喘一口气,慢吞吞地往回走,走着走着,就又奔跑起来。
出了停车场,按顺时针方向走,半分钟,桑园饭店,两三分钟后,“桑园酒店”终归是跳将出来。
几个猩红大字和着我的喘息上下起伏,类似恐怖片里五毛特效的片名,我觉得有些夸张了。
杵门口,我疯狂地抹汗,摘下帽子扇风,攥着油煎的左手酸得厉害,我只好把食物放到了地上,我甚至即兴地来了两个原地纵跳,仿佛真有场比赛迫在眉睫。
再提起包装袋,我深呼口气,径直穿过自动门。
前台有俩女的,大热天罩着个马甲,隔老远就盯着我看。
我直接问梁总在哪个房间,说这话时恨不得把包装袋举过头顶。
她们一脸疑惑,我只好看看油煎,又重复了一遍,我也不知道自己期待着什么样的答案。
“哪个梁总?”俩人总算作出了反馈。
“就建宇的梁致远,梁总啊。”我浮夸地抖着包装袋。说不好是不是错觉,一股甜蜜的油呛味穿过聚乙烯扑鼻而来。
“VIP609?”一个转向另一个。
后者不假思索地帮前者巩固了答案,斩钉截铁:“VIP609啊!”
我以为注定又是一场失败,不想她们没有丝毫迟疑,反像磁头擦过磁体,自然而然地播放出早己存储下的声音。
在前台提示下,我乘2号电梯上了六楼。
格局有些复杂,颇费了番功夫,才在东北角找到609,站在门前时,我觉得自己身上能扭出水来。
没有声音,不管是走廊上,还是609房间里,门依旧是大红色,乳白色的墙体却遍布棕色斑纹,像铺了张巨型斑马皮,除了让人头晕目眩,我也想不出此种装潢的其他价值了。
轻轻敲了敲门,除了敲门声和自己的呼吸外,再无反应。
猫眼里黑咕隆咚,门底缝似乎有光——我也没把握,何况即便有光也不能证明里面有人。
我又敲了敲,甚至抵着门缝听了听,还是一无所获。
就这一刹那,一种热情的愿望充盈胸膛,我突然就觉得或许事情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糟。
不放心地又敲了两次,我给母亲打了个电话,隐约有一通京韵大鼓在耳畔回响,但我实在说不好它是否来自于我的脑海。
然而电话没人接。
我挂断,准备再打一次,几乎与此同时,房间里传来声音——“咚”地一声响,沉闷,却不容置疑。
我贴上门缝,打算仔细听一听,不巧,不远对过出来两个人,尽管鬼鬼祟祟的模样并未被看见,我还是红了脸。
这二位倒好,始终在旁若无人地打情骂俏,男的是个秃顶老头,女的打扮挺时髦,走起路来屁股扭得像马达。
他们看都没看我一眼,却浪费了我近两分钟的生命。
不等这俩货消失,便有男声从门缝里挤了出来,就那么一嗓子,像猛然甩出的一记闷棍。
我赶紧贴上去,却没了音。
过了五六秒,伴着“咚”地一声响,他总算又开腔了,很模糊,令人想起扎啤杯口冒出的泡沫,但无疑是咒骂声,恶狠狠的,宛如疯狗。
我不由扫了眼门牌号,又回头把整条走廊瞄了一通,是的,我拿不准是不是前台搞错了。
男声很有节奏,每隔几秒就甩出一嗓子,有点怡然自得的意思。
我只好又敲了敲门,房间里立马安静下来,起码这次我得以确定,适才的那些声响并非自己的错觉。
足足过了半分多钟,男的突然哼了一声。
我不失时机地敲门,他骂了一句,显然是针对我,因为几秒种后一串迟疑的脚步声偷偷溜出了门缝。
又是沉默。
继续敲。
“没完没了了是吧,谁啊?”他终于来了一句。声音有些远,但磁性的嗓音还是像磨穿过三千张老牛皮。
我心里一沉,竟没说出话来。
“谁啊我说?”越来越近。
我压低帽檐,把包装袋高高提起,半挡着脸。
“神经病。”
“送餐。”好半晌我才说。原本我想压低声音,开了口才发现嗓子哑得厉害。而除了这俩字,我再也挤不出其他东西了。
“送错了!”他声音近在咫尺,我几乎能感受到猫眼后的那道目光。
说完这话,脚步声随即消火,房间里又恢复了安静。
一连敲了两次门,都没了回应。
我只好抡起了拳头。
一二三,四五六……
捶到第八下时,门一把被拉开了。
过于迅猛,以至于我险些栽进去。
“我看你是反天了!”
男人声音低沉,操着某种不知名的北方方言。
他扶了扶黑框眼镜。
不是梁致远是谁呢?
他像条鱼那样努了努嘴,却没说话,而是又扶了扶眼镜,半敞着怀的铜锈色睡袍无论如何也遮不住脖子上尚未褪去的青筋。
毫不犹豫,我反手把那兜沉甸甸的食物呼到了梁致远脸上,仿佛拎了那么久就是为了这一刻。
他吃惊地嗷了一声。
于是在甩开胳膊肘的刹那,我又抬腿补了一脚。
镜片后那躲闪的眼神我再熟悉不过,活脱脱是另一个奥迪A6里的陈建军。
眼镜无疑是飞了出去,梁总抓着鞋柜挣扎了一秒后,终归还是乖乖倒地。
于是岔开的睡袍里,一只半硬着的老红薯露了出来,只觉心里咯噔一下,我冲上去又是一脚。
这次,他的头磕在柜门上,擂鼓一样,老红薯也滑稽地抖了几抖。
609是个套间,进门是鞋柜、沙发、茶几以及办公桌和老板椅。
T形地毯是巧克力色的,以至于躺在沙发旁的那双银色高跟鞋是那么刺目。
一种遥远而又真切的慌乱反刍般涌上来,我突然有些不知所措。
推开玻璃槅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对泛红的脚底板。
起初我以为母亲睡着了,等进去才发现一条白凉被把她从头到脚捂得严严实实。
得承认,我哆嗦了一下,险些没站稳。
近乎挣扎着,我一把掀开凉被,登时呆若木鸡。
现在想来,母亲当时应该扭了一下身子,但反应到实践中却只是让乳房抖了抖。
除了左臂上的半截T恤袖子,她几乎赤身裸体。
黑红相间的胸罩松垮垮地耷拉着,奶白色的的肌肤在清亮的灯光下近乎透明,蕾丝内裤湿漉漉的,内里的轮廓都隐约可见,几根毛发打皱巴巴的裆部边缘探出头,黑亮得让人心里一颤。
足有两三秒,我才盖上凉被,叫了声妈。
母亲垂着眼皮,流着口水,要不是喉咙里微弱的叹息,真的像睡着了一样。
我摸摸她的额头,然后是脸颊,我拍她,使劲摇晃,我一连喊了几声妈,而所有这些也只是让她呓语般“唉”了两声。
视线一下就模糊了,我冲出卧室。
梁致远攥着眼镜,应该是刚爬起来,他摆摆手说:“药效一会儿就过了,一会儿就过了!”
我飞起的那一脚却没能停下来,梁总结结实实地撞在鞋柜上。
我扑上去,顺势在他肋下来了一肘,说实话,顶得人生疼。
在我准备捣第二下时,被他一把捏住了手腕,力道不小,我使了使劲,竟没有挣脱。
“别急别急,”他眯着眼,呲牙咧嘴,“你听我说,听我说!”
我攥紧右手,刚要抡上一拳,他两手并用摽住了我左胳膊。
我只能咧咧嘴,弯下了腰。
梁致远看起来文质彬彬的,力气却着实不小,左扭右扭未能挣脱后,我才意识到自己大意轻敌了。
这货笑了笑,喘得像头牛,他靠近我说:“不听话是不是?啊?急个啥你?急……”这次他用的是普通话。
我卯足劲往后一甩脑袋,伴着一声闷响,他立马没了音,什么热乎乎的东西淌在脖子上,与此同时,我恢复了自由。
血几乎是喷出来的。
梁致远睁大眼,死死捂住口鼻。
我抹抹脖子,转身进了卧室。
我不知道他只是流鼻血,还是真伤着了什么器官,但我觉得自己能听到那种哗啦啦的声音,这并不让人兴奋,相反,一丝愧疚没由来地攀上心头。
血都抹在床单上。
母亲满脸都是泪,我没忍住,也是鼻子一酸。
给她穿衣服颇费了一番功夫,单个文胸就耗去三四分钟,不是不懂构造,而是手哆嗦着,压根就不听使唤。
背母亲出来时,梁致远已不见踪影,血淌了一地,红墨水一样,看起来很假。
地上散着几个粽子和油煎,被踩得稀烂,糯米和糖水掺在一起,似什么动物的脑浆。
门口聚集了几个人,嘀嘀咕咕的,见我们过来,慌忙躲开。
走出几步,我又返回给母亲拿鞋,巨大的落地窗外星辰闪烁,即便窗帘拉着,也没能完全挡住灯火辉煌的平阳大厦。
进了电梯,隐约瞥见几个保安一溜儿跑过,而脚下的地毯上不可避免地盛开着几朵殷红。
前台姑娘只剩下一个,正搁大堂正中拖地,看见我,她“哎”了一声,却愣愣地什么也没说出来。
出租车上,母亲始终看着窗外。
许久,我才发现她在默默流泪,两道水痕反射着灯红酒绿,却那样晶莹剔透。
的哥问我们去哪儿,条件反射,我说X大,直到临近学院路口方觉不妥,于是他找个临街小宾馆把我们放了下来。
母亲让我给她穿上鞋,可没走两步,她还是腿脚发软,无视反对,我直接把她背了起来。
定了个双人间,俩床位,一个独立卫生间。
母亲躺在床上,始终不说话。
我扶她起来,断断续续灌了很多开水。
我不知道下的是什么药,更不知道梁致远说的是真是假。
我问母亲要不要去医院,她直摇头,舌头却是硬的。
好在约莫过了半个钟头,母亲睁开了眼,口齿也渐渐清晰起来,但话不多,她叫了几声林林,就撇开了脸。
我呆坐在一旁,也不知说点什么好。
后来母亲说要上厕所,我赶紧去搀,她笑着摇了摇头,我只能看着她晃晃悠悠地进了卫生间。
母亲大概有些不好意思,淅淅沥沥声时急时缓,我起身开了电视。
再坐回床上,没换俩台,京韵大鼓便在包里响了起来。
是青霞,她问母亲在哪呢。
“跟我在一块儿啊,刚吃罢饭。”我说。
“林林啊,”她笑了,“这都几点了?十点半!你们得多能吃!哎,可别说你请客。”
我故作神秘地笑了笑。
“真的假的?早知道我们都跟过去了。”
卫生间里又响起水声,我情不自禁地清了清嗓了。
“让你妈接电话啊林林!”
“卫生间呢。”
“哦,刚人家通知了哈,你妈电话也打不通,明儿早九点半,七号演播厅101室。”
我重复了一遍。
“哎,你妈晚上还回来不?”她问。
挂了电话,母亲才问谁啊,我实话实说,她嗯了一声。“青霞也来平阳了?”这么说着,我随手翻了翻手机。
“来了四五个人哩,光领奖呢,你得表演节目啊。”母亲语速很慢,一字一顿的,像小学生在费力爬格子。
“哦。”
我说。
末接来电有七八个,除了我那通,青霞有一个,郑向东有俩,另两个稍早,署名是什么编导,再往前翻,是两个陌生号码,俩都是135开头,下意识地看了看,都不是印象中梁致远的那个号,当然,他要只有一个手机号,那才真是奇了怪了。
点开通话记录瞄了一眼,尾号1311的一片空白,尾号8866的倒是有一个,下午六点二十左右,通话时间一分十二秒。
值得一提的是,梁致远那个老号还在用,这一天就有两通电话,都是他主叫。
丢开手机,刚放大点电视音量,母亲就唤了我一声。她让我到楼下超市给她买点纸。
“没纸了?”
“妇女们用的纸,卫生巾。”母亲似乎想笑一下,但并没有笑出来。
除了护舒宝和几条短丝袜,我还给自己买了桶康师傅,饥饿像头巨兽,突袭起来毫无征兆。
从门缝里递过卫生巾后,我让母亲把衣服也脱了,开水房好歹搁了台洗衣机。
“算了吧。”她说。
“都是血,明儿个咋穿?”我皱着眉,也不知皱给谁看。
就那台小天鹅滚筒洗衣机嗡嗡嗡的功夫,我把泡面吃得一干二净,完了又跑管理房拿了两罐啤酒外加一包辣条、两包熊仔饼。
我真的是饿坏了。
洗完衣服返回房间时,我才发现后脑勺起了个疙瘩,一跳一跳的,疼得厉害。
其实过去的某个时刻,我想过要问问母亲到底怎么回事,但她那个样子,你又能问点什么呢。
第二天是被母亲敲醒的,她买了牙刷牙膏,让我洗洗吃早饭。
小米粥,肉夹馍,俩鸡蛋,一小碟咸萝卜条,我狼吞虎咽。
她坐一旁,一言不发地看着我吃。
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消毒水的气息,浓烈得杀人眼睛,但并不妨碍我吃得津津有味。
我只是奇怪,为什么这天杀的气味会在昨晚的记忆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母亲化了点淡妆,气色不错,起码那抹明亮重又回到了脸上。
她说已经把车开回来了,一会儿送我回学校。
这多少让人有些惊讶,我甚至不知道她是几时起床的。
母亲说我衣服洗得还行,我笑笑,不失时机地自吹自擂了一番,她切了一声,却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损人。
下楼时,我突然想到,母亲永远不会知道此时此刻我裤裆里正板结成块,要不是一身臭汗掩着,那股子杏仁味怕是能杀死所有人。
这个想法令我脚步发软,险些一屁股滑下楼梯。
回学校的路上,我终究还是提到了梁致远,我只是好奇,或者说有些担心他的伤势——至少我不想惹麻烦。
“不用管他。”母亲说。我以为她还会说点什么,但直到挥手离开,她都再没说过一句话。
中午在我的带领下,剧团一干人等跑大学城里吃了碗剔尖面,效果还不错,起码青霞说这面比张岭人搞得地道多了。
郑向东脸红脖子粗,也只是尴尬地笑了笑——我敢保证,原本他是打算替父老乡亲们辩解几句的。
他们其实是冲着学校食堂来的,可惜人太多,没有办法。
饭间母亲没几句话,却始终笑靥如花,她的妆比往常要浓上一些,可能在演播厅重新化过,其他不说,起码人看起来威严了几分,只是我不知道昨晚的绵软人偶是否真的翻过了篇章。
好几次我偷瞟过去,她都躲闪着目光,没有看我——当然,吃个饭,人为什么要看你?
陈瑶话更少,除了跟青霞嘀咕几句,被后者逗得满面通红外,也只是在吃饭地点上提供了一些建议。
母亲给她递杯夹菜时,她轻笑着频频点头,小心翼翼得有些过分。
我真怀疑她是不是跟母亲一样,也来事儿了,虽然时间上不太对头。
这次张凤棠没来,估计忙得够呛。
母亲说表姐要办事了,阴历四月二十七,也就是下周五。
我问我用不用回去,“看你呗,我说的哪算?”
她翻了翻眼皮。
事实上,她当然不希望我在非节假日回去,哪怕这个表姐没了爹。
陆敏结婚前一天晚上,我去了个电话,她整个人被喜悦击打得晕头转向,我觉得无论说点什么都显得那么无足轻重。
六月的第一个周日下午,应陈瑶要求,我们去看了场电影,王小帅的《青红》。
老实说,我特不待见这类电影,沉闷、小家子气不说,连压抑的氛围都那么虚假,与其说这是艺术,不如说是便秘更恰当些。
但陈瑶很入迷,她反复问我男主是不是真的给枪毙了。
这不明摆着的么,简直莫名其妙!
说这话时,我们正在学院路上吃麻辣烫,陈瑶红着脸,可劲地流汗。
打饭店出来不到七点,天阴沉沉的,满眼都泛着一层灰白色,塑料垃圾高高飞起,遥远得像一只只断线的风筝。
我们一路小跑,但终究没能躲过凶残的暴雨,劈头盖脸的水珠顷刻带来一片汪洋大海。
陈瑶有些兴奋,试图冒着雨走,她拽着我的手,说快跑快跑。
无奈雨实在太大,硕大的雨点砸在身上都咚咚作响,而满世界都是这种声音。
毫无办法,我们只能就近躲到了一个废弃售楼点的走廊下。
短短几分钟,己伸手不见五指,电闪雷鸣中,除了水,便是水花。
陈瑶不停地捋着头发,后来就蹲到了地上。
我也有样学样地蹲了下去——站着实在有点冷。
大咧咧地讲了几句俏皮话,却没回应,我以为雨太大陈瑶没听见,就凑过去喊了一嗓子。
正是这时,我才发现这个垂着脑袋的人在瑟瑟发抖。
我问咋了,她还是没反应。
等掰过肩膀,我立马后悔了。
披头散发下,她大张着嘴,却一点声音都没有,至于那湿漉漉的是雨水还是泪水,恐怕早已分不清了。
周一下午没课,打球回来准备吃饭时,发现有个未接来电。
拨过去,呆逼问我忙啥呢,是不是上课去了,我说打球了,他哦了一声,便没了言语。
我问咋了,他笑笑说没事,半晌才又说:“王伟超没了。”
他声音黏糊糊的,像含着一口痰。
条件反射般,我赶忙清了清嗓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