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瑶坐在南站东门外的树荫下,黑短袖白热裤,趿拉着一对竹板夹脚拖,看见我的第一反应是递来了一盒冰激凌。
“可算来了!”
她摇头晃脑。
于是冲天辫也跟着抖了抖,像副直冲云霄的电视天线,鬼知道这造型浪费了多少发胶。
陈瑶是八月十四号回的国,在她的威逼利诱下,没两天我也去了趟平阳。
诱惑我的是一把五弦斑鸠琴,澳洲红木做的,还挺沉,抱怀里跟个二胡似的,可惜手生,颇费了番功夫才把几个大、小调的基本音给找全了,毫无疑问,想玩转这玩意儿,以后少不了要依仗陈老师。
闲着也是闲着,俩人就到平阳周边玩了玩,这道山那道岭,这座祠那座庙的,几天下来腰酸背痛,到底是没事儿找罪受。
这还不算完,得空还被陈瑶生拉硬拽着打了几次网球,就在学校西操场上,基本回回都能碰见李阙如。
与普通话老乡所说不同,这逼真的勤快多了,每天至少要沐浴着擦黑的晚风跑个五六圈,完了多半还要过来跟我们抡上几拍子。
其实我觉得吧,很有可能,他只是见了我俩后不好意思继续跑步了而己。
数次,李阙如气喘吁吁地走来,我都隐约觉得他瘦了,身体明显协调了许多。
然而一旦此人在你身边动起来,那身欢乐的肥肉便开始上下舞蹈,让人迫切想要否定上述判断。
所以他到底有没有瘦,还真是个谜。
可能是陈瑶在场,李阙如连上衣都没好意思脱,我期待己久的莎拉波娃式的呻吟就更别指望了。
他网球打得可以,至少比我有经验,除了最初的几个球,也没啥马虎眼,几轮下来,那是相当卖力。
动作幅度一大吧,那身宽松似道袍的三叶草背心就会飘起来,于是观察一阵后,陈瑶说他真的瘦了。
“腹肌都出来了!”
她说。
李阙如立马抬胳膊抹了抹汗——我觉得他红了脸,但又不好判断——待放下胳膊,他便开始吹嘘自己整个假期怎么怎么忙,要上哪哪玩,有形体课,还得打高尔夫,要不瘦就怪了。
就是这么个意思吧,但“瘦”这个字终究是没好意思说出来,他原话应该是“累不死就怪了”。
陈瑶起初扒着防护栏的铁丝网,后来就笑得蹲到了地上。
越发白亮的照明灯下,橡胶球嗖嗖作响,我真担心稍有不慎它就会呼到我的脸上。
打铁板沟回来那天,我俩受邀到老贺那儿吃了顿便饭,一如既往的大鱼大肉麻辣重口。
老贺说饮食应该多样化,老吃素的假和尚假尼姑她见多了,对身体真没啥好处,当然——热量太高也不好。
为这最后一句话,她又做了个饭后甜点,樱桃西瓜胡萝卜奶油冰块啥的,一锅烩,还挺可口。
正是吃甜点时,老贺突然说我跟陈瑶成双成对,多好,她家“这位爷”不知啥时候能有点正行,好好处个对象。
据我理解,此话多半是开玩笑,但不可避免地沾点知识分子的酸气,多少让人有些不自在。
陈瑶垂头笑了笑,我寻思着说点什么,不想率先炸毛的是李阙如,原本话不多的他立马开始见缝插针地狂飙英语,逮个话头就丢炸弹,全不管合适与否。
老贺说了他几次也没用,直到她站起来猛拍桌子,这位爷才算是闭了嘴。
一个怒目圆睁直喘气,一个耷拉着眼皮吊儿郎当,如果可以的话,我想,亲爱的贺老师一定会把手头的那碗炒冰呼到儿子脸上。
许久没上网,第二天我和陈瑶便开了个早市,老跋山涉水的,太不拿自己个儿当人。
登上QQ时发现青霞在线,就跟她瞎聊了两句。
她问我在家还是在哪儿,也不上剧场耍了。
我说在平阳。
“啥时候去了,”她问,“开学了?”
我说小玩两天,她就发了个“小样儿”的经典表情过来,说知道了知道了。
正琢磨着如何反击,陈瑶冷不丁地掐我一把,说我就是个屁,跟谁都能聊上。
她说的对。
等玩了一局冰封王座退出时,才看到霞姐一个小时前发来的信息,她说母亲在平阳演出,我也没去瞅瞅。
我忙问啥演出,得有半个多钟头她才回,说领了一帮小朋友,排了几个评剧选段和现代舞,好像还要录节目啥的,算是给学校作推广吧。
“你不知道?”
她问。
我确实不知道,这些天玩得昏天暗地的。
我问演出在哪儿,她说有好几个地儿,今天是经开区什么春风剧场。
就我一面搜地图一面跟陈瑶说话的功夫,霞姐又问我怎么用手机上QQ,我说:“上不了,手机上的软件都是骗人的!”
经开区在平阳正南,我坐长途大巴回家的必经之地,离X大也不算远,饶是如此,等我俩杀过去,已是十二点过半。
春风剧院规模不小,许是建成没多久,装潢布置啥的崭新得像刚揭掉保鲜膜,连门前青石板间隔三岔五的紫薇树都哭丧着脸,一副尚未从移植中回过神的模样。
侧门开着,保安视若无睹,我和陈瑶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
从信息栏和头顶电子屏上看,演出是在下午三点,表演者署名为平海市凤舞艺校代表团。
可惜偌大的院子连个人影都没,我们走上台阶沿着玻璃门廊转了一圈,最后还是回到了门卫室。
保安操着不知名的方言说,下午的演出现在找什么人,演员都没来呢。
我俩只好先去吃饭。
要不是对面新建的小区,估计找个饭店都难,这鸟不拉屎的地方除了五金门面就是修车行。
果然,吃完饭回来,隔着宽阔得毫无必要的马路,老远就瞥见了那群小可爱。
然而依旧没见母亲,这次是那个平阳音乐老师带队,一名琴师、一名化妆师随行,还有俩学生家长,这么“偶然相遇”,大家都喜出望外。
音乐老师说母亲一早就有事出去了,刚刚才来过电话,说马上就到。
他们是昨天下午来的平阳,住在附近酒店,舞美道具都搁在剧场里了。
小演员有二十来个吧,大的十三四,小的八九岁,好在都不算淘气,像其他成年人一样,我们也有幸被称为老师。
陈瑶跟这帮孩子挺玩得来,帮着穿衣、化妆,领着上卫生间,代入感不是一般强。
我百无聊赖地四处晃悠,这儿瞅瞅,那儿摸摸,悄无声息地,一个钟头就过去了,母亲却还是没回来。
陈瑶小声建议我给母亲打个电话得了,我说一会儿就到了,急啥,其实来之前我俩都想好了,就是要吓她一跳,谁让她来演出也不吱一声呢。
陈瑶怪我小心眼,说要不她来打,这不莫名其妙么,说到底只是想给母亲一个惊喜而己。
这次演出包了辆中巴车,屎黄色,停在剧场大门口的马路牙子上,在阳光下很是显眼,无数次的抬头后,母亲总算在稀稀落落的人流中出现了,她打车头处绕过来,左手挎包,拎了把遮阳伞,右手扶着遮阳帽,脚步飞快,雪白宽阔的裤腿在正午的风中剧烈舞动着,隐隐勾勒出下身的轮廓。
我返回化妆间,冲陈瑶眨眨眼,接着躲到了门后,几个小孩有样学样,轰也轰不走。
陈瑶问是不是母亲到了,随后便开始对我的行为嗤之以鼻。
“真够无聊的你!”她说。
尽管陈瑶的不配合使戏剧效果大打折扣,我还是成功地吓了母亲一跳。
她轻掩胸口,缩作一团,半晌才甩来一巴掌,怪我把她的学生都教坏了。
几个老师也是哈哈大笑,虽然事后音乐老师提醒我以后可不能这么玩了,换个心脏不好的,指不定出啥事呢。
我颇不服气,却发现无从辩驳,只得点头称是。
包都没放下,母亲就忙着招呼小演员们吊嗓子、练身形、背台词,她问大家都准备好没,花骨朵们齐声吆喝,声震屋宇。
搞完这些,她上了趟卫生间,再回来时似乎才想起我和陈瑶,笑着问我俩咋来了。
说这话时,她捋捋头发,若有若无地吐了口气,兴许是一路风尘仆仆,那抹暑气尚未从脸上散去。
我怪母亲来平阳也不吭声。
“你俩不上哪儿玩去了?”她双臂抱胸,看看我,又看看陈瑶。
“哪儿都去了,这个坡,那个沟,几年没玩,这一回转了个遍,”陈瑶声音高亢,笑得很夸张,“不过也没啥好玩的,还是看演出更有意思。”
“真的假的,那敢情好。”母亲甩甩手臂,也跟着笑了起来。
随后俩人竟即兴谈起了旅游景点,把平阳的山山水水跟平海的几个地质公园——对比,隔老远的几个人也蛋疼地加入进来。
愉悦的氛围中,我想插句嘴都不行。
母亲穿了身纯白套装,可能是真丝的吧,阔腿马裤很宽松,说是裙裤可能更贴切些,无袖衬衫却很修身,勾勒着细腰,胸部饱满地撑起,身后的背带清晰可见,脚上是一双牙白色高跟凉鞋,除了脚环和前脚掌的一条带子,足弓基本暴露在外。
这种鞋舒适度如何我不清楚,起码说话时母亲要频繁地挪脚,最后索性拉把椅子坐了下来。
她头发轻绾在脑后,插了根从未见过的银色簪子,在脖颈的扭动中轻轻跳跃。
我能嗅到那种苦涩的青草气息,除此之外还有一种莫名味道,像某种浓郁而陈旧的香料,可能是来自沐浴露或者乳液吧,我的想象力也仅限于此了。
演出持续了俩小时,小家伙们拿腔拿调,跟几个月前比简直判若两人,可惜观众少了点。
母亲说没事,就是练练胆量,后两天才是大头。
第二天在省实验中学有场演出,完了还有个交流活动,后天嘛,要到都市频道录个节目。
可能是自我感觉不错,打剧场出来孩子们都叽叽喳喳起来,在餐厅吃饭时,就母亲出去接个电话的功夫,差点把人天花板给揪下来。
老师也好,琴师、化妆师也罢,包括灵巧的陈瑶和笨拙的我,到头来所有成年人都成了临时保姆,老实说,这帮兔崽子太难伺候了。
录节目那天,律所有事,我就没过去。
当然,哪怕闲着,多半也不会去,毕竟闲杂人等一枚,咋也不好意思腆着脸去现场啊。
据母亲说录制还挺顺利,基本都是一条过,很快就能播出,具体栏目名称就不说了,知名度和收视率在省内都还可以。
这律所吧,一去又是快一周,原本只是想拾掇拾掇实习报告来着,结果忙得不可开交,欲抽身而不能。
八月二十一号,陪师父出了趟差,先是河南,再是上海,隔天傍晚才回到邻市。
老油条喊来几个当地的朋友,所谓的法律人,体制内外都有,一顿海吃豪饮后,到洗浴中心搓了个澡,我还一度担心他会叫啥特殊服务,好在也只是躺大厅里捏了捏背,啊,中医按摩!
当然,女技师衣着稍显清凉,我不得不严格控制自己在酒精刺激下四处乱窜的思绪。
幸运的是身旁的蹉跎人士都很贫,自打碰面嘴就没消停过,就算真有啥色情的小九九,也会在一个粗俗笑话里烟消云散。
而中老年男人的话题自然很奇怪了,大到巴以冲突、伦敦恐袭,小到拔掉黑痣上的毛会不会得破伤风,啥都能争起来。
后来师父呻吟着提起了扫黄,说这边儿都是雷声大雨点小,平阳可是来真的,老虎屁股都摸了。
有表示抗议的,说这边儿前一阵也很严,有表示怀疑的,问具体是哪个老虎屁股。
“不会是老x家那个平阳大厦吧?”他的地中海在暧昧的荧光里波澜微漾。
“那还不至于,就宏达啊,周边的几个KTV、夜总会都给抄了,一个没落。”
“那父母官儿不怒啊,扫黄扫到老子头上了!”
“老子扫黄时你他妈还穿开裆裤哩!”我身旁的络腮胡说。他趴在按摩椅上,手舞足蹈,蛙泳一样。
大家都笑了起来。我也咧开嘴意思了一下,因为不笑太过古怪。
“宏达,你们平海的。”师父把脸转向我,在他头顶,技师的奶子很夺目。我以为他会再说点什么,结果就那么支棱着脑袋,没了音。
“你说也真是,这郝某区区一个副厅长,不知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呢,还是那个啥——初来乍到摸不清状况?”
“不尿一壶呗,约莫是想趁火打劫捞点好处。”
“有人撑腰——”
“那也有点明目张胆了,要说搞运动,十几年来还有比陈建国玩得溜的?扫黄打黑那一套都是他玩剩下的。”
众人点头称是,有表示江山代有才人出,有提议待会儿上哪儿再喝点,有诉苦再不回去老婆该杀过来了。
之后就是难得的沉默,直至身旁“啪”的一声脆响,络腮胡笑了笑。
女技师先是惊呼,再是娇嗔,接着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在令人作呕的呻吟中,他们谈了谈某位仁兄的老婆生二胎的事,后来有人提到建宇,问建宇是不是也出事了。
“建宇能出啥事啊?”
“赌博?”
“赌博呗,听说有俩高管牵扯进去了,还城投那档子事儿。”
“姓梁那个吧,叫什么什么——”师父直拍腑袋,终究是没想起来,“整天梳个大背头,油头粉面的,那张嘴啊,可打过交道!”
“那孙子一看就不是个东西!”
“这次是挪用公款,给城投那货,一两千万不止,玩完了我看。”
“大手笔啊,佩服佩服。”
“上次谁给我说的,这傻逼跟陈建国哪个闺女有一腿?”
“嗬,老牛吃嫩草呀!”
“嫩个鸡巴,就陈建国那模样,他闺女给你你要?”
一片叫骂中,大家都笑了起来,我也笑,按摩椅都咯吱作响。
连技师们都没忍住,跟着笑个不停,虽然我认为陈建国还没着名到世人皆知的程度。
“要这么说,风头挺大啊这次,建国腹背受敌?”
“真真假假吧,意思意思得嘞,这小X、建国都在专项小组里,还能自己打自己?”
“也是,陈建国刚进省常委,等着接书记的班呢,春风得意马蹄疾啊!”
“别疾了,太快喽,摔下来不死也瘫痪,这风头,约莫就是有人眼红拆拆台。”
“哟,陈建国给了你多少好处啊,瞧这牵肠挂肚的小媳妇儿样!”地中海索性坐了起来,肚皮上的褶子在李宁春释放的光芒中熠熠生辉。
整个暑假陈瑶都在市区的某个辅导班里教手风琴,一天四课时,和我实习差不多,隔三岔五地去,但好歹,人家工资发下来了。
她老拿到工资的第一件事就是请我吃饭,当然,也不光我,还有她妈。
不是啥大餐,就劳动路上的一家连锁宝鸡米皮店,吃了两碗粉,喝了几瓶芬达后,我开始不可抑制地打嗝,只好又要了个肉夹馍。
和我的粗放截然不同,她妈吃得小心翼翼,不时抿口凉白开,拿纸巾点点嘴角,尽管她碗里只是搁了点五香粉、花生酱,连红油都没放。
我吃完也就吃完了,顶多抹抹嘴打个嗝,她不一样,是真的细细品味,说面皮太宽太厚太硬,面粉味过重,爽滑有余,劲道不足,再就是辅料杂,酱味重,顶多及格,还远谈不上地道。
她妈说的是陕西话,而陈瑶用普通话表示赞同,这一唱一和的,搞得适才吃得津津有味的我猛然生出一种吃了顿猪食的错觉。
除了对食物评头论足一番,她妈还问了问我实习的事,除此之外,便再没其他话了。
空调嗡嗡作响,门外白得耀眼,这个花枝招展的女人在周遭的大快朵颐中悄无声息,却令我便秘一样浑身不自在。
我们和陈瑶她妈是在培训教室附近的家乐福停车场遇见的,至于是不是陈瑶的有意安排,我就不知道了。
饭后,她妈开着那辆崭新的奔驰C200K把我俩送到了学院路口,没办法,陈瑶想逛逛花鸟市场。
在五花八门的瓶瓶罐罐中晃了许久,我才问她妈是做啥工作的,陈瑶愣了下,说餐饮、文旅。
这些词儿太过书面化了。
我问:“你妈干过刑警?”
“谁说的?”她仓促一笑。
“陈若男啊。”
“算是吧。”她叹口气,等拐了俩弯儿,冷不丁又说,“我爸出事儿后,我妈就给开了。”
这事我早知道,但还是像犯了错一样寻思着说句俏皮话,结果嘛,如你所料,这种活有些难为我了。
当晚收到了前刑警发来的短信,用的是个陌生号,她说陈瑶肯定要走,就这六个字,没有标点。
我觉得加个标点的话,语气会显得更坚决一些。
八月的最后几天,陈瑶跟我回了趟平海,本想随便转转,结果老天爷丢了点雨便一发不可收拾,除了听戏、看电视,唯一的消遣就是拉上呆逼们打了两次扑克。
哦,还冒雨跑平河上钓了回鱼,虽然除了十来条泥鳅外,屁也没钓上来。
最初是想安排陈瑶住酒店,但奶奶死活不同意,说有悖情理,说出去让人笑话。
于是毫无办法,作为替代方案,陈瑶住我房间,而我,住到了剧团办公室。
毕竟天气不好,一般来说,每晚八点多我就要往文化综合大楼赶,与同时间母亲的移动方向恰好相反,这种感觉很奇怪,有点像玩什么休闲小游戏。
至于晚上他们会干点什么显而易见,卧沙发上看超级女声呗,前三名早己决出,也该溜溜骡子溜溜马了,而这,足以让电视机前的绝大部分观众朋友们兴奋起来。
我呢,打一局冰封王座,聊会儿QQ,然后去洗脸刷牙,再出来时,要么再打一局冰封王座,要么就打一次飞机,就是这样。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孤苦伶仃的我多么可怜!
当然,以上仅限想象,事实上一个人这么待着,别提有多酸爽了。
QQ上聊得最多的还是陈瑶,她会实时给我报道家里人都在干什么,可以说相当无聊而诡异了。
羞愧地说,我又试着登录过母亲的QQ,并非出于什么目的,而是每当在登录框里看到那串熟悉的号码,心里就会一阵麻痒。
我甚至换过几个密码组合,哪怕只是浅尝辄止,此行为也略显下作了。
大概就是回到平海的第二天晚上,我从某个土摇群里下了个木推瓜的视频,就那个耳熟能详的《钢铁是怎样没有炼成的》,完了随手关了面板,回头去看却怎么也找不到文件。
网上搜了搜QQ文件夹的位置,一步步点进去,花了好几分钟才把这个模糊得不成样的视频给找了出来,随手剪切到桌面上,又条件反射地后退几步,正要关掉资源浏览器,猛然在一众文件夹里瞥见了母亲的QQ号。
非常不幸,就那一瞬问,我心里轻颤了一下。
点进去,文件夹挨个翻了翻,除了系统文件,也没什么多余的东西。
下载目录和视频文件夹都字字如也,音频文件夹里东西不少,下个解码器听了听,结果净是些效果音。
图片文件夹62M,大都在“C2C”里,首当其冲映入眼帘的是幅黑人抚屌图,是的,我承认,霎那间确实吓得我一哆嗦。
该图分辨率不低,735×520,就一个新泽西嘻哈装扮的黑人兄弟半卧塌间,愤怒地攥着自己的老二,从他洋洋得意的表情看,似乎那不是老二,而是一把黑铁锤,当然,规模上两者相去不远,而且这老兄颇似艾弗森。
除了艾弗森,还有一头蓝天下的驴,一只游泳池里的海豚,以及一匹类似羚羊或斑马的动物,它们无一例外地挺着自己勃起的老二,并为此而骄傲。
如果不是下面的两张图,以上这些只能称之为荒诞或者搞笑,这两张算是套图吧,也就角度有细微差别,都是近距离拍摄,1140×900,虚化背景里是阳光和绿色的仙人掌,直冲眼前的是根肉腾腾的黑粗棒子,龟头硕大紫红,拿王小波的话来说,像个御林军头盔,睾丸耷拉着,同样按王小波的说法,似长安城里老妇的垂乳。
也许是距离太近,或者曝光过度,不管初衷为何,这个黄种雄性器官给人一种不真实感,甚至一度让我觉得恶心。
母亲的QQ好友我几乎历历在目,但实在想不出哪个傻逼竟有闲心发这种东西,无论如何,拖出去阉掉都不为过。
几张图都生成于今年春天,最早的是4月25日十二点半左右,后两张晚点,4月26日下午五点多。
其他图片都还算正常,比如3月23日的施瓦辛格肌肉照,应该是州长在《终结者》里的早期剧照,两颊瘦得像用电熨斗压过;再比如一些风景照,森林、原野、戈壁、海滩,一望无际的金色麦田,哥特教堂,遍布鸽子的碎石广场,博物馆,商场,火车等等,早点的是在去年l1月份,晚点的就是最近,8月16日;又或者是些黑白照,几十个人的合影、八十年代的夫妻照、杨树下身着两道杠中国运动衣的男人、面貌模糊的奖杯和更为模糊的获奖证书,其中有没有母亲我也说不好;与戏曲相关的也有,一些京剧服饰照,几页有关戏剧冲突的论文截图,赵丽蓉的定妆照,新风霞和吴祖光的合影,以及一本老外所着、名叫《中国戏曲研究》的大部头书脊特写,最早的是去年9月,最晚的是今年6月;还有两三张根雕照片,应该是根雕吧,张牙舞爪的,像个树精,不知是不是赵老师的作品。
此外就是些猫猫狗狗、美食照和表情图,还有几张是在沙滩上,光膀男和比基尼美女冲着镜头兴高采烈,还别说,白种女人的雀斑真是一种神奇的存在。
“C2C”之外,“Group”里还有十来张图片,除了两张风景图和一张武藤兰经典照片(并没有露肉)外,都是些恶搞图,以小平同志和本山老师居多。
再往下,“Thumbnails”里有几张缩略图,仅此而己。
当然,没来得及告诉你,我又回去翻了翻那些雄性器官,然后把它们一股脑删了个干净。
这还不算完,在一种莫名烦躁的驱使下,整个硬盘被我即兴翻了个遍,最后竟拽出十几部毛片来,是不是陆宏峰留下的不清楚,可以肯定的一点是,近乎怀着一腔愤怒,我把这些标题狗血、质量低劣的小视频欣赏一通后予以毁尸灭迹。
那晚雨不小,擂鼓一样轰隆隆的,当陈瑶告诉我李宇春夺冠时,我想的却是,是时候给电脑设个密码了。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之后的两天,除了偶尔检查下QQ文件夹,那台电脑我再也没碰过。
每晚洗漱完毕早早上床,不弹琴的话,就直接开始看书,《鼠疫》或者《钢琴教师》,总之,很快就能沉沉睡去。
有个夜里,某位身着浅黄色羊绒短裙的女人朝我走来,雪白的大腿刺得人睁不开眼,不过能听到她的声音,圆润、温暖,一步步地靠近,最后几乎要贴到我身上。
我揉揉眼,就看到了她的笑靥,很奇怪,怒目圆睁的,像头奶牛,事实上,很快她就“哞”了一声。
我满头大汗地醒来,便再也睡不着觉。
就着尿滴沥般若有若无的雨声,下床搜罗了一通,衣橱、沙发、床头柜,结果一无所获。
那个古驰纸袋似乎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从未存在过。
至于张凤棠说的什么印着洋文的礼物,我觉得她梦里相赠的可能性更大些。
陆宏峰马上升高三,一假期都在上辅导班,这两天闲下来反倒上班一样,每天八点钟准时出现在剧团会议室。
当然不是开会,他还在打那什么西游,玩一台,挂一台,霸道得很。
我说现在大家都打魔兽,他说魔兽哪有这游戏好玩,我问那他咋不在家里玩,他头都不抬,说这里电脑配置好。
于是我就让他交电费。
“要么到下面唱戏去,不唱戏又不拉琴,那就得交电费。”
其实整座楼按楼层收,每年电费都包圆,享受文化事业专项补贴。
他瞅我一眼,“嗯”了一声,俨然红了脸,好半晌——得有个三两分钟吧,这小屄蛋子儿才又突然辩解说又不是光他一个人在这儿玩,上次谁谁谁就在团长办公室里玩过电脑,要不是母亲发飙,估计他还能死皮赖脸地玩下去。
亲爱的表弟稍显激动,口水四射,看得出来是有些急了。
我说交电费是逗他玩,完了警告他别上黄网,不然告他妈去。
他连说两声知道。
那晚的情景却冷不丁地打脑海里漂了出来,我这才发觉告状啥的太过荒唐。
至于电脑,其实装完机至今,会议室的两台已重装过两次系统,日常骚操作,不中毒才是怪事。
一连几天母亲都在学校和剧场间来回奔波,大体工程早就装修完毕,但细节布置还得慢慢来。
开学日期越发临近,这教学用品、学生餐具,包括各种休闲娱乐设施,都要置办。
关键还是没经验,毕竟是以评剧为主的艺校,用母亲的话说,很多东西压根就想不起来。
当然“以评剧为主”只是我的个人臆断,多半年的兴趣班办下来,最受欢迎的其实还是唱歌、跳舞,毕竟洋气些,不过吊嗓子、练身形这些基础课,家长们也不反对就是了。
雨停的那个下午,我跟陈瑶跑学校转了转,那些个花坛、水泥方砖、冬青和松柏,跟记忆中的所有中小学并无不同。
母亲在原先伙房的基础上又起了五六间,算是弄了个食堂;宿舍楼也归置完毕,小间八人,大间十六人,挺亮敞;教学楼门窗玻璃都已装完,桌椅板凳排队中,在走廊和洋铁皮仓库里一摞摞的,堆得像座小山;形体教室是最早搞完的,在三楼,共五间,之前的兴趣特长班和戏曲基础班都在这里上课。
值得一提的是,西南角的所谓试验田被夯实,修了个篮球场,又码了俩乒乓球台。
跑道是标准四百米,绕着假山池、花坛、篮球场和各种体育器材,可惜是水泥砖铺的,这个没办法,学校太小,没有后操场,只能空间有效利用。
总之,与之前的莜金燕评剧学校比,可以说是天壤之别了。
陈瑶提议跟我赛一圈儿,结果跑半拉不见人跟来,正三纳闷呢,一个人影打前方花坛间斜穿出来,半蹲到地上,笑得像个傻子,而不远处,装修工人的锤子叮叮当当,回声响彻校园,经久不息。
直到送走陈瑶,才得空跟母亲说了几句话。
其时《再说花为媒》己开始巡演,母亲忙着学校的事,就交给了郑向东,每晚他们都要在电话里扯上半天,有时开怀大笑,有时则吵得不可开交,实在气不过时,母亲甚至会直接挂断电话,气哼哼地骂这位师兄没脑子,连从未说过的脏话都彪了出来。
看得出,大家压力都很大。
我跑去逗她,母亲板着脸,不理不睬,那就只好上杀手锏了——挠她痒痒,这招总能奏效,撑不了十来秒,那张紧绷的脸就会崩溃瓦解。
两回下来,只要我一伸手,她便撇开身子,让我一边待着去。
看着灯光下那张温润的脸,我突然就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随着我们的逐渐长大,父母反倒越来越小了。
抑或说,昔日那个高大的身影有没有可能只是幼小心灵里一个并不牢固的投射?
母亲说教师节那天凤舞艺校正式开学。我劝她放宽心,多少大风大浪都过来了,怎么快功成名就了,反而紧张起来了?
“功成名就个屁,这八字都没一撇呢!”
我不服气,试图辩驳一番,不想反倒她一竿子捅了过来,让我静下心,管好自己的事,毕竟这最后一年了。
其实我早就想跟她谈谈梁致远,一直没机会,现在——更不合适了。
最后,我问母亲咋用上QQ了,以前不是说纯属浪费时间嘛。
“大家都在用呀,”她抿口水,半晌又笑笑,“老同学QQ群啥的,你不用也说不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