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见外面的挂钟敲响,我静静数着,竟然已经深夜十二点,我觉得我应该睡觉,而不应该继续回忆这些令人伤心的往事。
我想翻个身,把脑中的思绪挥去,可我却无法翻身。
我猛然意识到,白痴已经入睡,现在是白痴在控制这个身躯!
我想起第一天发生的事情,从那以后,我就没有失眠过,我总能和白痴一起醒来,对这个潜在的有趣而又危险的情况,已经有点淡忘,现在我又面临这个情况,我想,我真的不能控制这个身躯吗?
我挣扎着,有点赌气似的挣扎,把所有的思想集中在四肢,指挥他们运动,可是它们却一动不动,我听见挂钟连续敲响了两次单调的一声“当”,知道又过了一小时,可我却无法移动身上的任何一个部位,甚至连眼皮都不能眨一下,可我的思维却依然清晰,依然没有睡意,我只好承认失败,放弃挣扎,但我告诫自己,还是赶紧入睡吧,别去想了,以免明天又出什么丑,或者又让人怀疑,我根本不是白痴。
可我的回忆此刻似乎变得格外清晰,思绪又回到从前,尽管我一直想驱赶它,包括不停的数数,每当从一数到几百,我的思绪却又不自觉地回到从前,最后,我只好顺其自然,随思绪流水一般的流向它愿意去的地方。
只是非常欣慰地想到,我的房间已经装上了门锁,而我入睡前,已经习惯锁上房门,保姆敲门,应该会惊醒我。
记得那天放学,我走在她身后,保持着五六米的距离,一路上欣赏着她窈窕的背影,内心一直充满狂喜。
在前面转弯的地方,我看到她无意间回过头来,看到了我跟在她身后,她加快了脚步,我没有意识地同样加快脚步。
她频频回头,神色间流露出惊恐,我才反应过来,她以为我有意跟踪她,而不知道我走的也是回家的路。
走到我们弄堂,她没有从后门走,后门相对的是小花园,显得冷清,而我们的弄堂热闹,总是人来人往,她想我大概没有胆量一直跟踪她到家门口吧。
可她推门走进自己家的时候,回头瞥了一眼,却看见我正站在我家门口,目送她进去,我看到她流露出非常惊讶而复杂的神色,我相信这一刻,她也终于认出了我。
这一天我什么也没干,就是坐在窗前望着对面的窗户,希望能够看到她掀起窗帘,哪怕是短短的一瞬间,我想让她知道,我一直守候着她,但直到对面的灯熄灭,周围的一切归于寂静,在我父母几次骂我神经声中,我才郁郁不乐的上床睡觉,但郁闷的情绪却很快一扫而空,想到我第二天又能和她同桌,并且每一天都能和她同桌,我心中充满幸福感,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幸福。
那以后的岁月,快得令人难以相信,也幸福得令人难以相信。
我每天早上盼着上学,我会在窗户口等着,等着她走出家门,我就跟着出去,放学我又跟在她身后,一路走回家。
当我们比较熟悉的时候,她红着脸对我说,不要这样近地跟着她。
我也红着脸,期期艾艾地说,我没有跟着她,只是顺路。
她没有争辩,只是低声说,老师要知道我老跟着她,会把我们的座位换开。
这话让我狂喜,我知道她愿意和我坐。
当然她没有理由不愿和我坐,我一直照顾她,我出身好,读书好,是班级干部,老师喜欢。
另外,我玩各种游戏,比如那时很流行的乒乓球,四国大战之类,在同学中我都是一流。
而她出身不好,学习不好,当然她并不笨,只是她在课堂上永远心不在焉,她自己说,她怕学校,她不愿意上学,刚开学的迟到并不是生病,而是不肯上学,后来被父母逼得没法,才只好来。
文革中,学习成绩虽然不重要,但考试还是有,如小癞痢--我们依然是同学,出身好,学习不好跟本无所谓,而她,属于动辄得咎的类型,什么都可能导致老师的批评。
我后来想,女老师的批评多少带有嫉妒,嫉妒她的美貌;而男老师则不敢对她流露出温情,也只好严词厉色批评她--虽然男老师只有一个。
而同学和老师的情况类似,所以她在班里很孤独,当然她的性格也是如此。
因为我,她的日子好过许多,我给她抄作业,考试我帮她作弊,那时候,做这些都不难,很多人都如此,老师也往往眼开眼闭,而同学那儿我常常帮她挡掉一些恶作剧。
只有小癞痢,对我不满意,因为我无需再利用他,就开始疏远他,他就编造我和她的种种故事,其实我内心一点也不反感别人把我和她编在一起,随着时日的迁移,别人对我和美人同坐,已经流露出妒意,只是我们在学校中的表现,基本没有可以让老师挑剔的地方,上课时,彼此之间很少说话,那时候,上课时同桌聊天,是学校最常见的娱乐,我们的表现比大多数人好多了。
虽然我们都有被老师分开的担心,但更重要的,还是我们的性格,我对她爱得太深,一言一语都怕流露出我的内心。
而她则本来内秀,也不善于和男孩子,尤其是我这种出身的男孩子交往。
所以我们之间的对话,往往简单到极点,我内心对这种近似冷漠的关系,其实很不满,而这种编造,却弥补了我内心的缺陷。
和当时有的许多无稽的瞎说一样,并没有真正引起同学和老师的注意。
但我生气的是小癞痢在编造中杂进一些下流的侮辱她的细节,比如说什么偷看到她在家中洗澡擦身之类,让我怒火中烧,但我不能为此和他翻脸,引起的后果也许很严重,至少会被老师分开座位,这就太得不偿失了。
所以我从来不在别人面前为她辩护什么。
后来我终于找到一个借口,和小癞痢狠狠打了一架。
不是在学校,而是在弄堂里,具体是什么我已经记不清楚,好像并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在游戏中,好像是四国大战,小癞痢作弊,其实他老作弊,但我却借机和他狠狠打了一架。
两人都打得鼻青眼肿,不仅惊动了家长,还惊动了老师,我们打得不分胜负,我不会打架,他却是老手,但我那天打架像拼命,这让很多人感到吃惊,但却并没有往她那儿想。
可她在第二天知道我打架后,却对我说,“我不想看见你打架,不管为了啥。”
我知道她猜到了我打架的真实原因,我低声回答她,“我只会为你打架。”
她脸红了,咬着嘴唇,一言不发,但眼色中流露出不赞同,不满意。
其实,我已经早就感觉到她的趣味,比如,听到同学说脏话,她总是皱着眉头,离得远远,而我们那时候,说脏话,那是家常便饭,可为了她,我却完全不再说脏话,包括当地人脱口而出的脏字,从此也在我的口中永远消失。
我当然知道她更反感打架,可我以为她会高兴我为她打架,可我还是错了。
我毕竟不能真正理解她的内心。
我们的关系可以说四平八稳,没有任何越轨之处,直到有一天,她答应和我一起看电影。
那时候,中学里男女同学一起看电影,并不少见。
我曾经大胆约过她好几次,她一直拒绝,她说,她父母从不让她晚上单独出来。
这天不知为什么,或许是她情绪低落,或许是父母有什么情况,她暗示我说,沪华电影院在放《霓虹灯下的哨兵》,我就立刻约她同去,她也默然答应。
我在小学就看过这部片子,对电影并不喜欢,但却有深刻印象。
因为童阿男的女朋友让他听的那段曲子,就是我念念不忘的她在家中经常弹奏的曲子。
我如何把票子偷偷给她,我们如何各自走进电影院,如何装着不认识坐在我们的座位上,我已经记不得了,因为我觉得自己一整天都晕晕乎乎。
我只记得当我们两人坐在昏暗的电影院,大提琴演奏的《梦幻曲》在电影院回响起来的时刻,大概只有十来秒的时间,我们却彼此对望着,似乎对望了整整一生,我大胆地握住了她的手,她也没有拒绝。
我低声问她,“什么曲名?”
她也低声回答我,“舒曼的《梦幻曲》。”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们谁也没有说话,也没有看电影,我们沉浸在我们的世界里。
我抚摸着她的手,何等柔美的手啊!
我的内心充溢着幸福之感,这种幸福的感觉,几乎伴随着我的一生,虽然后来总是和尖锐的痛苦感并存。
在我们一起看电影后的第三天,她就突然失踪,连她家的大人也一起失踪,因为她家的灯光不再亮起。
我苦苦的等待,等到她家的灯光重新亮起,我充满激动的时候,却知道住在里面的已经是陌生人。
从那以后,她的形象在我的记忆中永恒定格,总是伴随着锐利的痛苦,痛苦中夹杂着一丝幸福,一丝电影院中感受到的强烈幸福感的余波,尽管和眼前的痛苦相比,它显得微不足道,但却更加顽强。
当岁月把痛苦磨得迟钝,幸福的感觉却更加锐利,刺穿黑夜,刺的心痛。
我常常怨恨地思念她,但内心深处依然感谢她,我知道,这世界上能够真正体会到幸福的人,并没有几个,而我是其中之一,尽管最终以沉重的痛苦作为代价。